托马把车开到奶茶店边，神里绫人拿着没喝完的奶茶，先问了纳伊晕不晕车，确定小姑娘不晕后，帮她打开了后坐的车门。“我送你回家吧。剩下的话也不适合在露天席谈。”

“我住宿舍。”说是这么说，纳伊还是坐进了车内，看向司机席。“请随便绕学校开一会儿吧，之后在学校门口把我放下车。”

绫人看向托马，就见被如此指示的司机托马一脸了然，毫无抵触感，心想这位副部长在部门里发号施令时大概也是如此。

他从另一侧上车，同样坐在后座。“我之前调查鹰司同学那件事时，也顺便了解了一下你的事情，如果你觉得我侵犯到了你的**，我先道歉——安全带在这。”

他俯身帮女孩拉过藏在座椅缝内的安全带系上，凑近时似乎能看见女孩嘴皮上下开合，像是在小声嘀咕他“先斩后奏”，但耳朵听到的却是，“嗯，这份道歉我受理了。”语气天真又霸道。

他心里觉着可爱，但没说出口。“之前听说你为了那个受骚扰的女孩揍了鹰司一顿。当时我一直以为你是富有正义感，所以为那女孩打抱不平——但鹰司同学有一点没说，他虽然和□□的那个女生不是情侣，但他出了钱。”

这事其实神里绫人也才刚知道。鹰司家那小辈脑袋被酒色掏空，事情闹到了停学，那孩子才终于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做的事给自己和长辈造成了多大的影响，遂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和家里人统统交代了。

“他留了转账记录，付了一万円，对方账户是女孩父母给她注册的，实名制，赖不掉。”神里绫人转过眼，看着纳伊无波的侧脸。“也就是说，那个女生是在援//交，而非完全的‘受害者’。而你知道这些，却帮那女生瞒下来了。”

要是鹰司骚扰女生的事没有纳伊掺和，想要偏袒鹰司的学校老师很快就能从女生身上找到这些污点。而正因为她把鹰司揍了一通，前一个‘骚扰’的罪名才被淡化，被更恶劣也更易下结论的‘斗殴’取代。

“为什么这么做？”

“……”纳伊眨了眨眼，把问题抛回去。“既然你已经调查到这个地步，那你应该也知道为什么吧？鹰司没跟你说实话吗？”

“他说了。”神里绫人盯着她。“但我想听你的说法。”

“想对答案？好啊。”纳伊声音很轻，像是随时会融入车内的空气。“他们最初的确是买卖交易关系。这件事没有可争论的余地。但鹰司留了录像和照片，威胁她后续提供服务。”

“那名女生的价值观有缺失。家庭不富裕，父母缺乏社会认知，对孩子也缺乏关心。她从小乡村来稻妻院读书，靠的是优等生补助，从没见过一万元那么大的面额，鹰司给了她一小笔钱，让她把自己卖了。她也承认，当时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觉得或许能像恋爱小说里那样玩爱情契约，傍上鹰司这个大款成为枝头凤凰。”

“后来她受不了被鹰司呼来喝去的生活，我就帮了她一下。社会舆论喜欢清白无辜的受害者，一旦她援//交的事爆出来，无论她有多少隐情都会被千夫所指。男性在这方面不容易被指责，稻妻院的风气还会以男人//性//经//验多为荣。但女性没有这样的福利，所以我就帮她揍了一顿鹰司，顺便把那些照片录像拿了回来。”

说到这，纳伊一脸平静的回望神里绫人。“以上就是答案，校董满意了吗？”

“……”神里绫人没有开口。

的确，纳伊说的句句属实，和他得到的情报没有什么差异。作为股东，他明白这类问题难以杜绝，但也应该考虑遏制方法，整顿学校风气，廉洁自身。

但作为神里绫人，他更在意的是。“你为什么会帮那个女生？”

“……”

“刚才你说了，你有你自己的规矩。第一条，不能让自己受气。但现在听下来，你费力揍了鹰司一顿，还背了个得全校检讨的黑锅，吃力不讨好，似乎有违你的原则。”

纳伊撇撇嘴，把头别到一边，没说话。

她很有脾气。这件事神里绫人已经领教过多次。对鹰司也好，对学生会长也好，对神里绫人自己也好，她从来没遮掩过任性。老师也不止一次忧愁的和他反应：纳伊哪里都好，就是太肆意妄为。

这种担忧不无道理。就算神里绫人个人很欣赏她，但毕竟学校不是为她一个人开的，敢当着校董的面出手打人，简直无法无天。不想办法管束，那学习成绩再好也不顶用。

可每当这么想时，他又觉得，这个纳伊和他见到的那个午后的人影差的太过遥远。那个在逆光中轻声嘱咐把自己的身体和人生都差点贱卖了的女孩的人影，沉稳、平静、温和的告诉她，‘重要的是未来’。

他想起昨天对那名受害女生做的家访，出于保护和告知义务，无论会导致什么结果，他都得让那女生父母知道自己孩子在学校遭遇了什么。她家在长野乡村，缺乏防护的二层式旧公寓楼中，一间窄小的房门前贴着那名女生的姓氏牌。

他站在门口，看着这破败的楼栋，又看看这甚至容不下他身高的大门。十一月长野的风冷的像刀尖，将神里绫人最初的想法刮得细碎。这么穷苦的家庭，好不容易孩子有了出息，现在却要告诉他们女儿做出了这样的事……父母得是什么感受啊。

他腹稿改了又改，想了很多委婉措辞，最后却完全没用上。

“她同学已经带她回家说过这件事了。”他记得那两名老人对他说起自己女儿的事时噙满眼泪，得知女儿做傻事的气头已经过去，老人们只剩下没注意孩子异状的后悔。“要是有机会，请帮我们谢谢她。”

一般会为同学做到这种地步吗？一般学生能做到这些吗？他越想越觉得好奇，仿佛从一个人身上剥出了黑白两面，那都是她，但又都不全是她。

“纳伊。”

他让这个在心中试念了无数次的发音再度跃上舌尖，声音温和的像是在诱骗小孩交出手里攥着的糖果。“能告诉我吗？”

同样的景色从窗外第三次掠过，他终于听见女孩的声音。

“因为他们骂了我家人，所以我要报复他们。”

老实说，当纳伊听到那个女生因为自己出卖身体而落入不得不受鹰司要求胁迫的悲惨境地时，她一点掺和的打算都没有。

在这个互联网发达的时代，只要做事前稍微动动脑子查一下夜店女的健康风险和心理隐患，而不是只盯着那些网络三流小说幻想出来的情节，就能明白这么做出卖的不止贞洁。

但听到她说起‘父母’的时候，纳伊还是心软了。

女生的父母是乡下农民出身，他们对女儿能考上好学校很是骄傲，但又缺乏家底给女生足够的物质和精神教育，最终养出了一个擅长刷分但完全不明白社会险恶的小姑娘。

而偏偏，她又是漂亮的。人都是视觉动物，哪怕再怎么说自己公平公正不歧视，看到干净漂亮的人，心理天然会多几分好感。

但享受这份红利的同时，她们也更容易遭到诱骗。

“她当然有可恨可笑之处，但她也吃了够多的苦。哪怕一时犯了错，也不代表就得一直受罚。我跟她说如果解决了，之后我要她和父母坦白清楚这些，哪怕被骂，也得去找家人说明白。她同意了。”

于是纳伊陪她去找鹰司，谈对错，谈因果，最后落到条件，这些口头上的东西纳伊以前天天和家里语言系现役导师和预备役学员辩论，现在拿来几乎出口成章。

但鹰司死活不松口，抓着录像和照片的把柄不放，还占了几句纳伊的便宜。只是这样也就算了，可偏偏。“他说‘文艺部的女生都那么习惯出来卖身，不会是父母那代就被调//教好了吧，难怪能养出你们这种婊//子’。”

当时说话时，他们的学生会长也在边上，听到这些，也不阻拦，脸上带笑的看着纳伊，神情混着一股讥讽的嘲意。

“之后教导主任来问话，他帮鹰司证明他没诬蔑人，还说‘鹰司同学说话很克己，倒是心里龌蹉的人听什么都脏’。我知道他什么意思。文艺部前部长和他一派，我把他的人踢走，他当然看我不爽。这次项目也是，他如果有心卡我，那我准备的再周全也没用。”

于是纳伊彻底炸了。她几乎很快就决定了接下来鹰司和学生会长被她一顿胖揍的命运，她把鹰司拖进学校旁没人的小路，下手刻意往他腿间招呼，一是那块最疼又不容易留伤，二是她的确对他老二和二老都有点意见。

之后她因为斗殴被老师处分，要求写检讨，向鹰司赔礼道歉。她晚自习时被带到鹰司对面，一声不吭，眼神幽幽盯着他腿间，一边打量一边把手里的圆珠笔尖摁出头。

被揍过一顿的鹰司贼怂，一见纳伊这阴险表情，立刻哭着跟老师说‘纳伊要揍他’，任那些老师怎么安抚都平静不下来。

她在一边看这出闹剧想，幸亏这蠢货的直觉还有点作用。但凡鹰司敢要她开口道歉，她回头就用圆珠笔让他菊花给她道歉。

最终道歉没道成，改为全校朗读检讨。再然后，神里绫人也都清楚了。

小姑娘说完，脸色还有些余愠。绫人打量着那张脸，气鼓鼓的，不禁好笑，但又头疼。“你不怕被退学？”

“不怕，退学了我也不会饿死。”纳伊语调带着一丝赌气，赌气中又有一丝漠然。“而且，神里老师知道我家人都是干什么的吧？我不可能没学上的。”

“我记得他们是须弥院的大学导师吧，语言系和历史系的。”绫人拿出手机发了条短信，又很快收起。“你还有一名哥哥？”

“嗯。”一提到艾尔海森，纳伊心情似乎好转很多。她嘴上不饶人的说他是个‘懒虫’，初中部时他有能耐当学生会长，结果竞选只当书记，还天天翘班。但转头又说这样也挺好，毕竟他要是一心扑到学生会上，就没时间陪她胡闹了。

“以前须弥院有好几个老师和我爸妈不对付，我每次都手痒忍不住给他们闹点事。”纳伊说这话时表情险恶。“艾尔海森就经常跟我一起闹，做万/能/钥/匙，帮同学偷被他们没收的游戏机，给他们保温杯里加辣椒和酱油……那段时间我们去院长办公室比回家还熟悉。”

或许是最不该说的话都说遍了，现在在神里绫人面前谈起以前的作案经历，纳伊倒也不觉得尴尬。而身边的人也听得认真，他眼中载满纳伊的倒影，仿若盛着一汪水中的星辉。

听众热心，纳伊也乐得倾诉。她说其实她也幻想过要是惹事过头，没学上了怎么办。“我哥肯定能养活我，他那张脸，下海起码千万起步。”但想想这样都靠艾尔海森未免可耻，更何况好不容易试着独立生活，还没过一年就想依赖艾尔海森，这样不好。“总得努努力，至少以后一定要当他老板，而不是下属，不然肯定会被他呼来喝去累死的。”

话题未告一段落，轿车熄火，在街边缓缓停下。纳伊刚从对话中收回神，望向四周，周遭不再是她印象里稻妻院校门口的景象，而是她养父母住的小区；再一转头，小区门口人影走来，摇下的车窗将那层青黑底色撤去，那张‘下海起码千万起步’的脸正无表情的盯着她。

没等她反应过来，神里绫人已经先一步打开车门，招呼道。“你好，我是神里绫人，稻妻院现任董事之一。之前短信联系了纳伊同学的家人，仓促来访，希望没给你们添麻烦。”

“我是那个坐在后座的笨蛋的哥哥，艾尔海森。”

刚刚听完纳伊那串介绍的神里绫人笑的开怀。“久仰大名。”

大脑死机，重启，再度完成加载。此时纳伊才终于反应过来——她被校董家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