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倾奇者真正融入了踏鞴砂。

在原定的命运中，在踏鞴砂生活的回忆，是流浪者终其一生的宝物。

风间华划拉着论坛界面。首页众多讨论帖，大多数内容围绕着本次更新中冰之神的出场。而他提出的问题很快被众人淹没，哪怕是著名抽象大佬的名头也无力与之抗衡：

“如果你在五百年前的踏鞴砂，如何改变倾奇者的命运？”

抛开抽象回复，回答者寥寥无几，其中很多建议是他不愿考虑的。

要让倾奇者能拥有他应有的好的回忆，又要让踏鞴砂继续运转、居民安居乐业，还要让倾奇者和家人和解……可能是他太贪心了。

找不出答案，但日子还得过下去。没事和倾奇者聊聊天，逗他玩，讲讲大道理，风间华过得很满足。他想：或许这就是论坛里有些人说的好为人师，或者，“显得你能耐了”。

“知道什么叫虚张声势吗？或者该称其为‘空城计’——某种意义上，它是勇气的另一面。以虚假信息诈唬对方，让对方不敢攻击你的弱点，并不必要地审视自身。以此来争取时间，或找到对方的弱点。”

“你已经意识到了，一句话未必要‘说’出来。你做出的每个动作、表情，甚至你不做什么，都可以是一个信号。来猜猜看，我接下来的话里有多少假话……”

“尝试一下：你可以通过一句话来推测对方可能的立场和未说出口的话吗？这是锻炼交流能力的方式之一。既然你说想要变得更像人，不妨试一下。例如……嗯，我说：‘我今早没吃萝卜干。’你觉得我这句话背后有什么样的潜台词？”

……

倾奇者对风间华很感兴趣。

或许是能看到未来的缘故，风间华懂的很多。他习惯和倾奇者分享自己见到的逸闻趣事，送给他各种各样的零食和新奇玩意。风间华喜欢待在他身边，教他许多为人处事的诀窍，又不对他施加束缚。

倾奇者受宠若惊。他一度有种错觉：哪怕自己想要什么星星月亮，这个人也会尽力满足他；他甚至愿意替他去死——即使是再也没有复活的可能性的死亡。

为什么他总是对自己格外用心？一个人为什么会无条件地对他好？

千花小姐说：“当然是爱吧？像是家人、朋友、爱人……危机情况下，人甚至能为爱突破躯体的限制，很厉害哦。”

丹羽说：“或许我的回答有些残酷，但，付出必有图谋——啊，你说阿华？那没事了，他是你哥哥嘛。”

御舆大叔说：“无条件地对一个人好？我也遇到过那样的人。抱着天下为先的想法，想要温暖所有人，对众生伸出援手。嗯，只对你一人特殊吗……我猜不出原因。”

倾奇者想不明白，于是去找了留作业的“老师”：

“想明白了吗？”见他过来，风间华放下手里研究到一半的机械装置，“关于‘如何衡量社会中一个人的利用价值’。”

“利用价值，就是‘有用’的意思。”倾奇者试着举例，“比如我对于巡逻小队，我的武力就是利用价值。再比如行商，他们来踏鞴砂时，有出售货物的利用价值；我会为了货物支付摩拉，对他们而言也是利用价值。”

“没错。”风间华说着，灿笑着对他比了个大拇指，“当你需要与人谈判，进行言语上的博弈时，考虑好‘利用’的问题，可以让局势对你更有利。”

但倾奇者却没有终止话题的意思。他提出了自己的困惑：“你为什么对我好呢？我不值得你付出这么多。”

风间华闻言单手抱臂，另一手捏着下巴，做思考状，“唔，你的问题很有深度嘛。那是因为，交流中不仅仅是‘利用’，还存在着‘感情’。尊重、喜爱、共情、分享、陪伴……”

“但这些并不是只有我能为你提供。”倾奇者垂下眼帘，看着地面，他其实没想过什么“有深度的话题”，“saki面对和我有关的事时，做法很特殊。”

很特殊吗？或许吧。

最初是因为留意到他是诸多悲剧的关键转折点，后来是因为他遭受了不公的待遇，想试着改变他的未来。现在呢？

风间华仓促地理正衣摆。要糊弄过去吗？

“Saki，你在紧张。这个问题不方便回答吗？你若不愿意，不说就是，不必逼迫自己。”倾奇者微微弯腰，单手扶住他的侧脸，从较低的角度与他对视。

看见他关怀的眼神和话语，风间华觉得自己这般纠结的样子很是无趣。他反过来双手托住倾奇者的下颌，笑着与他额头相抵，“哪儿来那么多不能说的呀！一时不知道如何说起罢了。

“简单来说，你遭受了不公正的对待；有人想剥夺你被爱的权利，我不认可，所以我来了。”

和他对任何一人的态度都一样，是他基于“大爱”的回答。但这和他的实际做法不符。

而风间华继续补充：“——最初是这样，但和你接触之后，我发现你是个非常非常好的孩子，于是更不忍心你遇到那样的未来了。我想多教你一点，多保护你一点。

“人生下来就该被爱。我希望你能像所有普通人一样，在爱中长大。”

不像原定的历史，只有身为朋友的桂木、丹羽等人，这一次，他是有家的。他有亲人，有愿意不计后果地与他站在一边的亲人。

“可是，你自己呢？”

倾奇者抱住他，想让他离自己更近一点，想确定他会一直在这里，“总是将自己赠予别人，自己不就被掏空了吗？”

“感情不是这样的。感情会随着分享变得更充沛和积极。内心的充盈，也算是一种价值。我的付出只是将拥有的东西从实体转化为内心的感受，我认为这很值得。”

“但你说过，帮助他人的前提是不损伤自己。”

“对你说这句话，是因为那时的你并不理解帮助的意义。那时，你对他人伸出援手，是因为‘他们需要’，而不是‘我想这样做’。但我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

倾奇者觉得他在逃避问题。哪怕内心充盈着美好的感情，实际的他不还是会被掏空吗？为什么saki一边不允许他这么做，又一边亲自去践行呢？

风间华拍了拍少年的背，“好了，别撒娇了。我得去把这批零件组装好，赤目要回稻妻城了，我得赶在他走之前完成订单。你也差不多到巡逻的时间了吧？”

恰在此时，门口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桂木委托倾奇者今天傍晚和他一起调查踏鞴砂高地的环境状况，应该是他来了。

替倾奇者整理好衣裳和佩刀，目送他离开，风间华的情绪略显低落。

他们来踏鞴砂已经两年了，经过众人的引导，倾奇者学会了有关人类的常识。

那个人也即将抵达。

赤目家计划将改进过后的锻造技术出售给丹羽，还引荐了一位来自枫丹的机械师，其名为埃舍尔。

风间华蹑手蹑脚走到门口，伏在门缝上瞥了一眼，倾奇者和桂木闲聊着什么，桂木振臂，像是很兴奋的样子——大概是聊到了锻造术的改进，或者御舆最近的改变。

或许是因为她的养母曾毁坏将军大人的刀刃，御舆痴迷于锻刀术的精进，为此不止一次向造兵司正请教。若非如此，他和丹羽的关系应该会是和“朋友”背道而驰的更加尖锐的关系。作为监察者，他和丹羽这位管理者一定程度上相互对立。

一直以来预想的“完美的刀”锻造思路越来越清晰，他不像风间华初见他时那么紧绷了，现在偶尔能在茶馆和居酒屋看到他和桂木等人待在一起聊些闲话。看到自己敬重的人变得更好，桂木应该很开心吧。

看他们走远，风间华立刻反锁大门，回到屋里。未完成的零件躺在桌上，一旁的炉火哔剥作响，他拾起一枚空心零件，将剥落的晶莹碎屑装入其中，然后丢进火里。

他手上正在处理的这笔订单，是他自己为自己下的。

“嗤——”

苍白的火焰自内部灼燃，鲜活的晶体自动融入钢铁的零件中，留下带有雷元素力的奇异花纹。风间华可以隐约感觉到这些零件的存在，就好像它们是自己肢体的延伸。

等最后一个零件烧好，风间华提起佩刀，带上零件出门。新的锻造技术在应用前，需要进行相应测试确定可行性。

测试场地的布设已经结束，他要将零件安放在仿造的炉心的特定位置，让这项技术在测试阶段被否决。

测试地点设置在远离村庄的某片平原，风间华绕开村人的活动范围，赶在日落时分抵达。巨大的机械装置已经搭建完毕，管道和线路错综复杂，在暖红的夕阳照射下隐约映出血色，仿佛一只嗜血的钢铁巨兽正盘着猩红的肢足安静沉睡——这是仿制的炉心。

他小心翼翼地在阴影中穿行，避开场地上的守卫，用自己的零件替换掉仿造炉上特定位置的零件。

正常情况下，大炉的煅烧会让祟神力量被炉心分解。等测试开始，如果赤目带来的技术会造成祟神力量异常聚集，作为替换的劣质零件将因为难以承受反应炉心内的能量立刻爆炸；风间华融入零件的碎片则是第二重保险。

将手中的最后一个零件替换完成，风间华贴在炉心顶部的冷却泵后，松了口气。他刚要下去，就听见有脚步声靠近。

风间华的心脏狠狠一坠：有危险！

他参与了这边场地的早期布设，早就探听好了守卫和巡逻安排。上一班巡逻小队刚走不久，此时绝对不该有人过来。

他缩在巨大的冷却泵后，竖耳倾听，两人的脚步声都很轻，听起来训练有素。看这躲避的态度，多半也是来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就是这里。”

“你确定？”

“嗯，把这几个零件卸掉，这个部件关联报警系统，卸掉零件就会失效。”

黄昏已至，那两人在愈发昏暗的装置角落搞小动作，一个动手一个望风，丝毫没有察觉上方风间华的存在。他悄无声息地从另一侧下了装置，躲在诸多管道后方，蹑手蹑脚地接近——

“这是什么？”

“嗯？怎么会有这样的零件。是不是其他组的备用方案？”

“拆下来看看。其他组不关咱们的事。来搭把手！”

拇指抵住刀镡缓缓用力，长刀出鞘，刀锋在愈发昏暗的此刻闪出诡异的红光。风间华右手紧握刀柄，五步，三步——

破空之声响起，风间华身形前突、反手一击用刀背击晕一人；趁着另一人还没反应过来，他飞身在侧边管道上一踏，整个人携着巨大的冲力，瞬息间单手压住他的嘴；身形一旋，他紧贴到他的身后。

“别动！”风间华压低声音在他耳边威胁，手中的长刀已横到他的咽喉。

“呜呜！”

“老实点，小心我——”

那人仍在继续挣扎，他赤着双眼，宁可颈间被割出道道血痕也没有半点听话的意思；他探手入怀，拿出了什么东西。

不好！风间华心下一紧，想要拦截，对方却先一步将它扔远——

“嘭！”巨大的爆炸声，伴随着烟花的光亮。

挣扎的那人立刻反客为主，不再急于逃脱，而是紧紧抱住风间华的手臂；短短数息的时间，幕府士兵已在视野中冒头，很快将他们三人团团围住。带头的是风间华不认识的将领，看起来斯斯文文，怎么都不像会打架的样子。

风间华先声夺人：“你们怎么做的看守！有些人都跑到测试用的炉心来了，我都将他们制服了才发现！”

“这……”有几个士兵明显表现出犹豫的样子。

领头人不为所动，“阁下是？”

“风间华，是这片测试场地初期布置的负责人。”他将被自己勒得半晕的奸细推向士兵们，还刀入鞘，温和地笑道，“本来是在附近散步，看见这两人鬼鬼祟祟的往这边走，就跟上来看看，恰好撞见他们对炉心做手脚。”

“哦。”那人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语气中充斥着怀疑，“反过来说，您其实也不该在这里，对吗？”

“关于这一点，”风间华表面镇定地微笑，“您不妨在踏鞴砂打听一下，许多人都知道我有返工的毛病，丹羽大人也因此默许我对一些项目反复检查。”换言之，他有随意出入的许可。

其实并没有允许，但他相信丹羽愿意给他打一回掩护。

“说起来，还不知道您是哪一位？”

“我吗？我是来自枫丹的机械师，埃舍尔。出现在这里，是受赤目大人的委托，替他检查设备。”埃舍尔很有礼貌地对他淡笑着点了点头，“既然丹羽大人知道你的情况，那我们也不必多问了。只是在下还得提醒一句，这里毕竟是重要的试验区，还请您多些分寸。”

“哈哈，那是自然。若早知道有您这样的机械师在场，这两个小贼肯定会被捉住，我也不必再多来一趟。”风间华皮笑肉不笑地恭维，“想必您这样受赤目先生重视的人，一定也会参加明天的测试吧？我就不多打扰了，明天见。”

“那就，明天见了。”埃舍尔垂眸看着少年，露出几分玩味的笑。

风间华紧握着拳，状若无事发生地与他擦身而过。

埃舍尔却突然开口：“风间先生，我突然想起来，听闻传言您武艺高强，身负奇术？”

“不过是些过誉的恭维之词。”

“哪里，将来大家对你十分信任吧，风间家的兄弟俩，也是踏鞴砂的名人呢——”

风间华脚步未有停顿，他没再给他任何反应，任凭埃舍尔的话飘散在风中：

“您可千万别错过明天的好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