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最终还是坚强地没有炸，但是粥多少有些不能喝了。
在炸锅的前一刻，风间华福至心灵提起锅盖，把它塞给人偶：“你拿它挡一下，快出去！”
然后粥饭从刚才随时要喷出来的样子，慢慢地回落，回到锅里。
把溅落到地上的部分清理干净，风间华避开锅底舀了一勺尝尝——嗯！夹生。再煮一会儿。
原来煮饭是要避免密闭的。
风间华招呼少年回来，把泡好的菜也一并沥干水分倒进去。多煮了一会儿，两人凑和着吃了一顿。吃完饭，风间华招呼小人偶，“来来来，我给你做个检查。”
“检查？我的身体有什么问题吗？”
人类大大咧咧地笑开了：“没有，不过我得确认一下你和普通人类有多少不同。最好咱们能有统一的说辞，这样也好对普通民众解释。你不知道呀，人言可畏，人心难测，若是大家知道你不是人类，说不定未来会有多少隐患。”
人偶咀嚼着人类的话：“人言可畏，人心难测……”
人类把椅子搬到房间正中的空处，示意他在这里坐下，“人与人之间，有敬畏，有敬重，有慈爱，有怜悯……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会顾及公序良俗。毫无顾忌地放纵一己私欲，便会获‘业’……算了，这些你一时半会儿也弄不明白，以后我得问问桂木寄骑，看看怎么找个人教你才好。”
人偶问：“你不能教我吗？”
风间华噙着笑意，遗憾地摇摇头，他想教他，但他要做的事太多了。“我是失忆中的病号呢，你忍心让我教你吗？”
“啊，抱歉……”
“唉，怎么又道歉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在和你开玩笑。你显然不会压榨我这个病号，不是吗？”他因为少年的举动，跟着开始不好意思了。
少年坐在他身前的椅子上，微微偏头，进入思考。所以，对自己说的、明显和自己的情况不符的话语，有可能是在开玩笑？
而风间华还在仔细说明：“气氛和缓、双方也不会觉得冒犯，这个时候就可以开玩笑。就像刚才，你可以回我一句：‘怎么啦，不能教还不能一起学吗？’类似这样的意思的话。当然，还可以有更多更好的回答，不过，你我是平日聊天，不用过分在意。若一句话说不清楚，多说几句就是。”
少年似懂非懂地说知道了。
类似“流浪者能不能吃饭”这样的问题在论坛里有很多。
他能不能吃饭，有没有呼吸，是不是会流汗流血，有没有正常的体温……
风间华将他与自己比对。人偶不需要呼吸，他的胸腔中没有起伏与搏动；体内流着的不像是鲜血，而是未知的能量液；有体温，但明显比人类的体温偏低；他说话同样是通过声带震颤。他身体上所有人偶的关节会逐渐生长，现在还未长成的关节接合处，那些被误认为肉瘤的人偶关节，过不了几天就能彻底褪去人偶的样子，与正常人类一般无二。
这些躯体特征在人类中比较少见，但都有过例子，总归可以解释。之后找好理由，让踏鞴砂的其他人不会怀疑人偶少年是“非我族类”就好了。
若要说有哪里特别，那一定是他的胸腔。
在预想中被当做容器的他，胸腔设计成了可以打开的样子，除却汲取能量的“肺”，胸骨之下预留出一个很大的空腔，可以用来安放一些东西。
“这是我最初的安放能量源的地方。”少年向他介绍，“在实验的时候，它会装载一些蕴含能量的矿石，或者聚集元素力的物品。有必要的话，也可以用它来放一些不好的东西，比如祟神的力量碎片，它能以较慢的速度转化和吸收祟神。”
“这是你的心脏的位置，是吗？它的构造有些特殊，保持空腔的情况下，它似乎会影响你的能量转化效率。”
人偶不答。
“要不要往里面放点什么？随便放点什么或许就能缓解你的情况。你现在应该处于一种很缺乏能量的状态吧？”
人偶偏过头，避开他的视线，“我知道……我都知道的。但是我不想这么做。”
吃过午饭，商量好说辞，两人回到踏鞴砂，找了桂木寄骑说的负责人。负责统计踏鞴砂往来人群的官员将他们两个的名字登记好，给他们指了工作的去处。
“那边正在招挖矿的工人；不过看你们两个的样子应该做不了力气活。还有那边，是招锻刀的学徒工，你们可以去报名打打下手。镇子西南面的医馆里，千花医生有收徒的打算，感兴趣的话，碰碰运气……”
负责人一一介绍，说罢，又问候他们的情况，他的笔杆尾端在两人之间摇摆：
“风间华，还有你的弟弟……想不起名字，那么我先称呼你为风间，哥哥为阿华？可以吗？”
少年看向风间华，他可以占用他的姓氏吗？后者淡笑着应承：“没问题。”
共用一个姓氏也很好，听起来就像他们都有家人了一样。
从负责人这里离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你想要做什么样的工作呢？”
少年还没想好，“首先得是我能胜任的吧，我的话，力气够大，多加锻炼能有一定的武力……不过桂木那里应该不缺人手？以桂木大人的性格，应该有很多人愿意跟着他做事吧。其他的……煅刀应该也是力气活吧？”
“不考虑其他的工作吗？”
“可是我没什么会的，我认不全字，脑子又很直。或许我之后会在各个岗位都试一下。”少年低头看着路面，目光流转，瞥了一眼走在深处的风间华，自然地转移话题，“你呢？风……阿华？你有什么喜欢的工作吗？踏鞴砂现在正缺人手，有很多的选择。”
风间华被问得一愣。他还没考虑过这个，刚才虽然在问少年打算做什么工作，但他的心思早就飘到了论坛里的那些东西上。
猜测少年和桂木、丹羽等人的关系是如何发展，猜测博士会如何动手，猜测沉眠之庭的情况。他还惦念着之前遇到的那个武士，他答应他要清除邪祟。坎瑞亚的漆黑灾难、幕府之后可能遇到的问题、如何在暗流涌动中保护好踏鞴砂的人们……
还有他自己。他的来历，他的失忆，还有他对人偶少年——或者说流浪者，莫名其妙的好感是出于何种原因。
“我没有考虑过……你也知道，我失忆了，所以等这边安定下来，攒下一些路费，我得去调查一下。”
“是危险的事吗？”少年担心地问。
“怎么会呢。”他笑着回答，哪怕自己明知道可能会涉足险境。
困扰他的事有很多，但他很明确自己的想法，知道自己想做什么。风间华希望这世间的人都能得到公正的待遇，不必背负莫须有的罪名，不必遭受无礼的谩骂，不必被可笑的命运操纵。
他希望所有人都能幸福。
风间华笑得灿烂，他揉了揉少年的短发，直把那一头服帖的头发揉成鸡窝头那样凌乱。
少年奇怪地看着他，懵懂地分开手指一下下梳理头发。
“梳开很麻烦吧？”
他点点头。所以为什么阿华总喜欢揉他的头发，还揉得这么乱呢？
“记住了，自己不喜欢的事，你是有权利拒绝或躲避的。下次要是不想被我揉乱头发，就闪开吧！”说着，风间华的手再次探向他的头顶。少年呆呆地反应了一会儿，理解了他的意思，敏捷地躲避。
两人就这么笑闹起来，半走半跑地往家里去。却不想家门口早已等了人——是桂木。
“看见你们这么有活力，真是太好了。”他友善地说，“中午的时候粗心了些，忘了确认，我还担心你们会不会做饭，看见你们这里升起炊烟，就没急着再过来。你们的事，我汇报给了御舆大人和丹羽大人——这是我的职责。我猜得到你们身份不一般，但是别怕，只要你们能够融入这里的生活，就是我们的同伴。”
人偶少年的表情显而易见地更开心了。同伴，他喜欢这个词。
“说起这个，”风间华记起了之前想到的事，“你们能教导他吗？我看得出几位大人都是好人，你们是否能教他学习一些常识？”
这样的问法让桂木摸不着头脑。论起来，当然是让风间华这个当哥哥的教导弟弟才对，他的话让桂木想起了自己的一些战友，在他们必须要做某些事时，战友之间就会用这样的话彼此托付。
比如赴一场死斗，比如执行特殊任务，比如上战场……
桂木悄悄打量“弟弟”的神色，看他还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的模样，没有直接问出来，“放心吧，我们会照顾好他，我可以教他武艺，千花可以教他知识，而丹羽大人正巧想招一批新学徒。”
话落，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果你有需要也一样，我可以尽可能地提供一些方便。”
“这就不必了，我自己可以应付。别担心，我还要过一段时间才动身。”
所谓的“过一段时间”并没有等太久。
丹羽久秀是名门之后，年纪轻轻便身居要职，为人和善谦逊，他的身份则注定他有心思细腻的一面。宫崎兼雄有着恰到好处的开朗，在他身边便觉得温暖，但他的关心又从不会冒犯他人，是个和谁都能聊得来的角色。御舆长正为人正直可靠，是大开大合正气凛然的作派；他好像时时刻刻都紧绷着一根弦，人也喜欢板着脸，在锻刀修行时才会放松一些。
风间华和少年与他们见过几面。少年和他们相处融洽，他们即使隐约察觉到少年的异样，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排斥。风间华放下心来。
这半个月里，风间华攒下了一些摩拉，暗中在附近巡视过几次。人偶被提前带出借景之馆，按照推测，即使按原来离开借景之馆的时间计算，距离踏鞴砂事发还有好几年的时间。现在是时候动身了。
第一项，去沉眠之庭确认一些事。
第二项，调查漆黑灾难的残留与祟神的影响。
第三项，搜寻他自己的行动轨迹，确定他身上的诸多疑点。
不敢脱离剧本，遵循命运的安排来换取虚假的全知全能——风间华不是这种懦弱的人。
深夜，风间华背好包袱，佩好新买不久的太刀，临要出门，犹豫着又收回了踏出的脚。
他轻轻推开少年的房门，少年侧躺在床上，背朝门口，呼吸匀长。
他走到床边蹲下。
“我要走了，像白天说的那样，我得离开一段时间。去调查一下，至少得个心安。
“别怪我不告而别，我白天说过要走了……好吧，其实是我不擅长告别。我前天就想走，你一看我，我又不想动了。所以就只能这样走。你是个好孩子，没有愚人众那些家伙算计你，你肯定能变成一个很好的人。嗐，我说的是些什么，又不是一去不回了。
“你一个人好好的，我走了，我会尽快回来，你照顾好自己，要是有什么事，别害羞，去找丹羽他们。如果是他们有事麻烦你，你先确认这件事会不会对自己造成伤害，受伤的代价你是否能够接受。帮助别人的前提是保护好自己。多加保重。”
风间华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快步离去。
木门吱呀关闭，躺在床上的少年坐起来。人偶必须刻意控制才会有人类的呼吸，风间华应该猜到他没睡。
他不知道风间华是要去忙什么，但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留在踏鞴砂。他在风间华身边帮不上忙，但留在这里能做很多事。
按风间华的话说，他们有各自的使命。
“一路小心……早点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