堇色的身影自天守阁中走出，四下皆寂，遥望着此世最为尊贵的那人，为稻妻的神明惊叹。

神里站在一众官员中，略显不安地看向某个空荡荡的位置——那位尊贵的殿下不在。

是突发意外吗？还是说，他真的如传闻中那样，和将军大人关系不好，故意离开了？

他本该紧张，此刻却感受到异常的平静。他看向将军大人的另一侧，樱粉色长发的狐仙宫司正随侍鸣神。

“你还在担心吗？”枫原突然低声发问。

“你知道我在担心什么。”神里小声回答。

“不会有事的……如果发生了什么，算我的。”

但是神里不放心。

刀谱和原料都出现了异常，但献刀之日迫在眉睫。最终，修验者殿下将选择的权力交给了他们自己。

幕府下发的任务，要不要继续，怎么继续，完全交给他们几个决定。

他得担得起这份信任。

社奉行仔细考量着他的应行之事。高台之上，八重神子瞥了将军一眼，美目流转间扫过在场的众人，扫过略显稀少的围观群众，定在了那柄赤红的御神刀上。

它和最初的图谱描述相去甚远，连外观都少有相似，但毋庸置疑是一把好刀。

八重宫司回忆起那支“末吉”的御神签。一心净土内的影……她会如何评价今日的一切呢？

“好久不见。”

风间华紧盯着博士和那个复制体。

前者看起来应该是个切片，鸦嘴面具下的脸颊轮廓更圆润饱满，比本体年轻一点；后者则不是单纯的风间碎片，乌涂涂的色彩比起风间华的刻意控制变色，更像是受到污染。

和那些漆黑粒子一样。

浅发少年抬臂拦着倾奇者，护卫在他身前，然而后者的手轻轻搭在了他肩上。

“无碍。”

他说着，按下风间华的手臂，上前半步，与他并肩。

风间华目光游移不定，“你知道他们在这个方向？”

“……”

倾奇者没有回答，保持着对切片的戒备。

“他当然知道。”博士悠哉讲述着事实，“对稻妻了如指掌，同时又是愚人众的第六席，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把话说全。”倾奇者明知道没有必要，却还是为在场唯一蒙在鼓里的人出言纠正，“我对稻妻了如指掌，所以知道你伤害了多少人，你们的计划执行到哪一步；我曾作为愚人众的一员与你共事，所以猜得出你的目标。”

少年目光含恨，“我知道他有多特殊，所以他在哪里，你们一定会跟着他，在那里现身。”

博士咧开嘴，笑容好似讥嘲，“猜对了，但是……还不够。”

黑色的青年随着他的话音身形闪动，眨眼间已经不在原位；与风间华的青年形态一般无二的人原地消失，下一瞬，他侧身提肩朝着倾奇者二人撞来！

“嘭！”

青年身影骤然散作无数晶尘，在原地爆散，将二人强行分开。

倾奇者捂住自己的小臂；他仓促间凭身体强度硬接了一下。抬起手，小臂皮肤表层赫然被腐蚀了一大片，程度不深，但血肉模糊的样子触目惊心。

这可是已经被他和将军反复研究强化过的躯体！

他目光急转，扫向自己的身体；在攻击下失活的浅色晶石正从他的体表簌簌掉落。不等他看见风间华的状态，那如同黑雾的怪物一闪，短暂地在他身前留下残影。

倾奇者抽刀旋身，全力一斩，破空声随刀锋同响；然而在他身后显现的人影已经再度化为烟气，顺着刀势流走，又随风势流转重临。

“轰隆！”

雷光在倾奇者体表炸开，将细碎的黑尘湮没。

受阻的视线重新畅通，倾奇者看见了风间华的情况，他正和博士对打。细长的单手剑强行架住重剑的攻击，然而下一瞬，风雪自四面八方朝他卷去，纵使有晶尘强行抵御，仍在他身上留下了数道伤口。

倾奇者朝他迈出半步，青年却再次阻隔了他的视野。

他在攻击中再次短暂地现形，面无表情的样子让人不寒而栗。

倾奇者怒火中烧。很显然，让他以那种晶尘云团的形态攻击更有效率。故意具现出风间华的容貌，一定是博士的指令——用这张脸来迷惑他，以期减少损耗，或者诱使他露出更多破绽。

这招曾经起过效果。那次，他没有仔细判断多托雷实验室中的情况。若他多加试探，说不定他那时有机会知道风间华的情况……说不定就没有那将近三百年的离别。

但倾奇者不得不急——他不知道博士的那个切片作战能力如何。

黑暗将他包裹，失活的晶尘仍在保持活动。青年越来越多的身体在高压电流中失去活性，很快，倾奇者愕然惊觉：复制体整体已经被他处理一遍，却保留着攻击他的能力，仍有着明确的自主意识。

没有任何一处是活性晶体……他是怎么存在的？

见他不动，青年身形凝聚，在他面前以人类形态摆出了攻击的架势；表情似笑非笑，胸口深紫的混沌色彩引人瞩目。

他没有使用过那枚邪眼……倾奇者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不好……计划有些失控了。

他虚晃一招，绕开复制体奔向另一侧，想要援助苦苦挣扎的少年；黑雾却自复制体身上散开，化作无数的手拉扯倾奇者。

——你的对手是我。

“由我来做你的对手。”

在献刀之前，社奉行增加了一个环节；由将军亲自见证御神刀的力量，为此，现场将由奥诘众执刀战斗——原本该是这样。

赤目家主朗声笑着，拿起了御神刀。

神里眉目低垂，拦下枫原，站到了场上。

“神里大人，你我现在也算是一种御前决斗吧。”赤目紧握着那把赤红的刀，“只是不至于变成你死我活的境地。”

“赤目大人，您应该知道问题所在。明知如此，为何您执意要锻刀呢？”

赤目避而不答：“你又是为什么不肯相信我，三番五次阻拦，却又同意将它作为御神刀呈上呢？”

壮年人挥刀空斩，朝着神里冲来；年轻的社奉行随之而动，拔刀迎上。

锵！

赤红的御神刀与神里手中好友精锻的名刀影打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论剑术神里略胜一筹，此刻他却仿佛听见了手中影打刀的哀鸣。

为什么要有此一战呢？神里问自己。

一来，他需要当众揭露这种隐患；二来……他作为刀匠们的管理者，应当为刀匠的意志给出足够的尊重和诚意。

或许这样的选择很多人无法理解，但他们只是遵从了自己的心。

僵持着，神里向他、也向自己倾诉：

“重锻时损毁刀谱、阻止他人协助你锻刀，是我所做的最后的尝试。若是天意如此，我便给你为刀而亡的机会。”

挥刀妨开赤目的招式，神里手腕连抖，凭借快刀剑影，虚实相辅，一时间竟能将手持妖刀的赤目逼退三分。

赤红的光芒陡然大盛。

丝缕漆黑的力量自刀上散出，而赤目也随之忽然沉默，不知有没有来得及听见神里的如实相告。

长刀携着罡风霍然下落——

“锵！”

沉重的双手剑准确劈中了风间华的躯体。

因晕眩而显得昏暗的视野因此炸开了一阵白光，继而后知后觉地看见了成片的鲜红。

血色在地面上蔓延、浸润；随着风间华汲取力量，它们很快化作失活的白色晶尘，在博士挥舞重剑带起的风中飘动。

“咔擦！”

又是一击，尚且完好的躯干被剑锋砍中。这个博士切片似乎对他很有研究，他非常了解他的战斗思路，轻而易举地看穿了他做出的所有挣扎。

博士轻蔑地笑着，“只是这样吗？比我想的还要无聊。”他旋转手腕，将双手剑架在肩上，扛着剑踩住风间华的喉咙，傲慢地说，“要是本体亲自来，肯定连武器都用不到。”

发现风间华还在挣扎，他笑得更大声了，“让我猜猜你在想什么？啊——如果你出事了，散兵一定会自责的。”

蓝发的青年神情陡然一落。他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这个毋庸置疑的败者，“他才不会自责。”像是在证明什么一样，他重复，“散兵不会为你自责的。”

风间华暗自积蓄力量，口头上和他拖延时间，“说得好像你很了解他，别自恋了。”

这话似乎戳中了他不知名的痛处。

“你才是，别自恋了。”博士显露出鲜明的恨意，“你真以为他解释的就是全部的真相吗？散兵早就看穿了我的计划，包括你被我打成这样，都是他算好的！”

青年狠狠踢了他一下，邪眼闪烁间，细长的冰棱击穿风间华的头颅、咽喉与锁骨，将他钉穿在地面上。

“他一早就算好了，今日之后要看到完整的你……无论是你被我带走，还是我们被他留下。你不好奇吗？同样是风间，为什么那个复制体远比你强？那才是散兵会喜欢的样子。”——只有强者才配得上他的驻足与垂怜！

“……”风间华没有相信他，沉默着解构自己的存在形态。

那个漆黑的复制体能做到的，他当然也能，只是不够熟练……也不知道这能不能对博士起效。

他闭上眼睛。

“唔！”

喋喋不休的青年耳中骤然窜出两道鲜血！

在疼痛袭来的瞬间，博士立刻冰冻了自己的部分鲜血。

“老套的招数。”

风间华却趁机重新取得躯体的联系。他主动将自己打散，落入方圆百米内地面上浅浅的草丛，在根系之间藏匿自己。

老套怎么了？有用就行。打不过就躲，躲得了也算是一种有本事。

没有力气和博士争吵，风间华思考该怎么解决这个切片。像刚才一样，攻击博士的防御死角？出其不意？

总不能像那个复制体一样……这一点他不得不承认，他不理解那家伙为什么全身失活还能进行攻击。他确实不如那个黑色的复制体。

而博士却又神经质地笑起来，“差点忘了，本体嘱咐过的——你有着极为多余的善。”

他将剑尖敲在地上，像在揪着风间华的领子、让他提起精神注意自己，“你很关心普通人啊。”

他在说什么？

风间华思维一滞，他不敢想，却已经预感到博士要提起他无法接受的东西。

“本体派人来处理雷电五传，你觉得，奉刀祭的现场那边，现在怎么样了呢？”他嗤笑一声，“我可不是一个人来的。另一边现在恐怕已经打起来了……哦，对了，那位雷之神，我可以勉强夸她一句战功赫赫呢。”

似乎是还觉得不够，博士又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那些人打起来可不是我的干预。是散兵，是他在做考验人性的实验。”

风间华不相信。他知道倾奇者不是那样的存在。

这些诋毁让他厌恶……但是，倾奇者为什么不反驳呢？

他透过小鸟的耳朵，听到了这边的声音。他看见了，倾奇者此刻并没有急着突破那个复制体的阻拦，而复制体看见攻击对象相对安静，也放慢了自己的节奏。

小鸟躲在倾奇者的领口里侧。他紧贴着的人躯体微僵。他知道倾奇者听见了。

他有闲暇和余力，这些无聊的诋毁又是出自他们最厌恶的博士之口……为什么不反驳呢？

啊……一定是因为说得太过分了，觉得没有必要吧。

一定是。

博士不依不饶地继续说了下去：“单纯的家伙，一心走在自己的路上，听不进别人的劝诫……即使是无情的人偶也会好奇吧？”他扬起声音，质问着黑衣的少年，“和I-01一样固执而无能的蠢货，会愿意承认自己的力量不足吗？”

“那又如何？”倾奇者停止进攻，终于做出了第一句回应，“他们的力量再怎么微小，也足以承载宏愿，让‘人’的足迹向更远处、迈出最新的一步。”

黑色的影子在一旁站定，胸口再度亮起深紫的光华。他如雾弥散，沉落向地面，搜寻着每一粒纯白的“自己”。

高台之上，堇色的雷光蔓延，斩落了赤目的右手。神里摔倒在台上，胜负已然分晓，然而赤目未曾停手。

黑色的力量在回应赤目的意志，只差一点，那把妖刀就能刺中神里的心脏。

枫原已经跑到了决斗的场地上，被雷光威慑，他略微停步，却又迅速回过神来，单膝跪在神里旁边扶住他的肩膀，看他没事，又去查看赤目的情况。

“怎么还是这把妖刀……我明明已经换掉它了！”比他们稍加年长的男人被士兵们控制住，枫原抱怨一句，抓着他的手腕呼喊他：“赤目家主！赤目前辈！”

赤目被黑障蒙住的眼睛却真的恢复了一丝清明。但他并非被枫原叫醒，而是沉入了更深的幻觉。

赤目是曾经见过的。他见过无想刃狭间，见过那至今仍未平息的雷祸。他造访过无人的清籁岛，曾听闻过海祇大御神的故事，也知道将军在和什么样的危险作战。

他的执念远没有枫原或丹羽想的那么简单，家族的荣誉……对这个锻刀之人而言，还有什么，比“在一心三传之中走得最远”更荣耀？

无所谓背负污名，他一定要锻造出最锋利的刀。

他当然知道那些隐患——有人投放了“杂乱的意志”，如同混沌无序的、无止境的噩梦。尽管如此，那些东西就像玉钢一样，从神祇的遗骸中诞生的晶化骨髓，被人锻造、梳理干净，变成最佳的“力量”。

自古以来都有以身殉道之人。以他的意志为这柄刀杂乱的“意”塑造确切的“愿”，若是他劳费心血锻造的斩神之刀，能成为雷之神手中斩灭噩梦的稻光，让一切罪业魔障尽数消亡……

那该是何等荣幸啊。

妖刀嗜血而显露出更加鲜艳的红。

围观的群众纷纷挤开内圈的官员，一边上前，一边更换服装。八重神子安排的巫女们接管了混乱的场地，进行驱散仪式，而宫司本人站在将军身侧询问，“她呢？”

赤目没有进入一心净土。影没有出手。

“那位大人并不在意，她吩咐我处理，之后仍在做自我的修行。”

八重宫司闻言倒也不算意外，沉默着向遥远的城外望去。

“不知道另一边怎么样了……”

在略显担忧的呢喃声中，她们怔忪地看见，城外亮起了炽白的光芒。

漆黑的粒子与自己的另一部分相互纠缠，二者难舍难分，逐渐变成了巨大的混乱的怪物；就连原本藏在倾奇者领口的小鸟都被不慎卷入，化作扭曲的一团。

炽白的光芒在怪物体内爆发。

风间华看见了自己的过去，回忆起他诞生的真相，以及他被污染的部分。

“啊。是这样啊。”

风间华猜自己或许是为了回应愿望而出现，认为是“原定的命运与他到来之后的命运”，没想过是已经发生过的一次轮回。

而他是众生的一部分……他回应的对象是倾奇者。

拨去最后的迷雾，他看见了自己的最重要的部分——

微弱的紫色光华嵌在少年的心口，神之眼照亮了缄默之棺的内部；无数管道与线路没入四肢与躯干，灰暗的眼睛空洞地瞪视着虚空。

他的意识被强烈地吸引着。

“回来吧，那是你的愿望在召唤你，难道你感受不到吗？”

他听见那具存在了数百年的身躯耳边的声音。

博士的本体在与他对话。

看似是在劝解，然而风间华几乎立刻就感受到了一股吸力——有什么东西在牵引着他，想把他拖出躯体，将他顺着那道无形的联系拉进黑棺。

金色的印记在他的意识中闪烁，“聚合应当以我为主！可是……”

神之眼蕴含着一个人最强烈的愿望。那份神之眼中留存的，是风间华为倾奇者而赴死的觉悟，也是风间华宣称自己存在的觉悟——濒死的少年在绝境中记起的是踏鞴砂的倾奇者——“那是，属于我的。”

那枚神之眼中，是风间华完整的“自我”。

“还记得吗？”博士本体在他耳边低语，“你本就是个高傲的家伙，你不觉得你已经为了散兵让步太多了吗？”

切片在他身边嘲笑：“散兵可是个贪心的人偶，你知道吗？他想囚禁你，就像我那样将你关起来……”

怪物不稳定的形体更加混乱，晶尘自庞大的异形躯体上流淌而下，不知是血还是泪。

而倾奇者依然面容冷静。

这一切，的确是他计算好的。

雷光在人偶的躯体内流动，深蓝瞳中的一抹淡紫瞬息间明亮，将双眼染上堇色。

稻光化作数柄长剑，在轰鸣声中将博士切片精准地困住。

容貌精致俊美的人偶抬起头，仰视着处于崩溃边缘的爱人，缓缓抬手。柔软的掌心在怪物应该是头的位置摸了摸，就像风间华过去喜欢摸乱倾奇者的发顶一样。

“我的确还想控制你。”倾奇者喟叹，“但你相信我了……你已经那么相信我了。”

堇色的光芒承载着数据，将风间华从神之眼的引力场中剥离出来。

上一次，他强行控制风间华的意识，让两人都受了不少伤。

这一次，风间华主动让他加了这一重“保障”，倾奇者不想辜负他。

“我会让你回来，无论代价多大。但你已经想起来了吧？”倾奇者苦笑着，“我不知道你那时在深渊里看见了什么，不过……

“如果你现在还是讨厌我，想离开，等确认你摆脱了博士，我放你走。”

巨大的怪物却瞬间溃散。

晶尘化作虚幻的人形抱住他，“笨蛋……我才不走。我爱你。”

风间华抛下被污染的大部分晶体，用尽力量变回一只幼鸟，紧贴住倾奇者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