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记得，他和驺吾的关系在最开始，便进入了低谷。

从驺吾搬来侧殿的第一晚，钟离就听见有脚步声跃上房顶，然后推开窗子，那人已经不见踪迹。然后大约五点多，天蒙蒙亮的时刻，同样的声音会再次出现，回到自己的屋子。

声音极轻，仿佛一片羽毛落在了瓦片上。

之后观察将近一个月，钟离确认每个晚上都能听见同样的声响。

不知道是驺吾太过自信，还是以为隔壁居住的岩王帝君平平无奇，认为这件事万无一失？

要管吗？

得管，钟离想起自己和浮舍的契约，亲人不在身侧，总有人要让这个孩子健康正确地长大。

岩王帝君也有点想知道他的小侍卫每天都在忙些什么。

很明显，小白毛才修行了十年，他再天赋异禀，也丝毫察觉不到有一个人跟在他后面，跟着他一路跑回夜叉们原来的营地。

驺吾的原型像白毛黑纹的虎，能日行千里。

钟离打量着周围，他之前来过夜叉的群居地。

这是珉林附近的山谷，在山谷之中仅有一条山道能穿行至此，远离民众，避开尘世。夜叉族群在此处暂居，大部分都是最简单的木屋，甚至还有夜叉的家仅仅是个帐篷。

夜叉对于居住环境要求不高，能遮风避雨最好，露天也可以将就。

但这次出征后，这片群居地此刻空无一人，唯有萧瑟的风声，显得格外寂静。

驺吾径直走进中心区域的一处木屋，屋前的木杆绑着族长的标识，这是浮舍与驺吾的家。

他躺回熟悉的床，床上有着熟悉的味道，用被子裹住全身，将自己缩成一团，像个巨大且柔软的球。

钟离下一瞬出现在屋内，屋内的阴暗隐去他的身影，他将自己的气息收敛得很好，坐在屋子的桌边，神色认真地看着这个用被子包裹的球。

这能真的呼吸吗？

事实证明不能，因为隔了一会儿，驺吾的脑袋就从被子里探出来，受不了憋屈的环境，闭着眼睛，熟练地用仙法点燃桌边的烛台。

“好黑。”小白毛自言自语，盯着烛火，“还是睡不着。”

“睡不着?”钟离问。

“！”驺吾瞬间拉紧被子，下意识用被子立刻形成“防御阵”，藏住全身上下，以极慢的速度将目光移向忽视的角落，找寻那边突然冒出来的低沉声响。

驺吾直到看见对方的真身，自己的顶头上司兼现任监护人正坐在那里。

“帝帝帝——君，您怎么在这里？”小白毛舌头都捋不直。

像鬼一样，驺吾的理智关键时候回笼，默默地隐去后半句。

“我既答应你的兄长，便要确保你的安危。”钟离慢慢地说，“你每夜都外出，若是不明去向，便不能放心。”

“……”

你也不必真的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你刚刚说，睡不着？”钟离抬眸问。

“……”

你可真会抓重点。

“认床？”钟离看了看驺吾身下的床榻，猜测道，“下来。”

驺吾奇怪地从床上站起来，但他目前还未违抗过帝君的命令，下一秒身边的床就被钟离收进袖口之中。

驺吾愣愣地移向帝君深色的衣袖，镶着华贵的金边，并没有储能宝物，这种袖中储物仙法他还未曾见过。

“走吧，幼童不宜晚寝。”钟离说，低头看看小白毛。

驺吾点点头认错，他没有反驳，乖乖地被钟离带回了寝屋，将雕花大床换成竹子做的床铺。

钟离自认为已经最大程度地解决驺吾的困扰和需求。可半年后，仍是大半夜，钟离又在庭院里的树上抓到了驺吾。

岩王帝君本就被边疆传来的战报扰乱思绪，想出屋换个心情，就瞧见院中最高的却砂木，藏在金色的叶片中，露出一点剑鞘的尖。

他仔细一看，树影间露出的一双脚，本来一左一右，有节奏地晃来晃去，听见身后的动静，悄悄缩了起来。

钟离的心里难得泛起无奈又无措的心绪。

他立刻意识到，小白毛最近格外勤奋，白天在殿堂中都不忘调息练功，只可惜练得不是剑法而是轻功，精进了不少，让他都听不见脚步的声响。

“回去睡觉。”钟离站在树下往上看，和驺吾对上视线。他发现自身的威慑力在幼童那里并不有用，故还加了半句，“晚睡会长不高。”

“我哥九尺有余，我怎么会长不高。”

驺吾在树上不动，他被帝君吓了一跳，有些自暴自弃地继续摇晃他的腿。他猜岩王帝君还是在乎威严和形象，不会像浮舍一样，爬到树上把他拽下来。

但是岩王帝君是神明，他自然不会上树抓人，但只需打个响指，驺吾坐着的树干便凭空消失了。

钟离还好心地用空气凝成垫子，卸下他掉落的力道。

“究竟为何不愿睡觉？”钟离拎着驺吾的后衣领，像是浮舍一样把他凭空吊起来，疑惑地问道。

驺吾捂住嘴，死活不说。

“……”钟离开始回忆之前的所有对话和交谈，据他所知夜叉很好养活，可偏偏身边这只总是让人发愁。

“我就是喜欢半夜乱晃。”驺吾求饶道，“我下次会再小声点，不会影响您的。”

钟离不知该夸他，还是指责？

确实完全没影响到他，驺吾的轻功在突击训练后出神入化，连气息都收敛的很好，钟离在房内处理政务毫无察觉。

“你在撒谎。”钟离抬眼一瞥，眼神复杂，“你兄长难道未曾提到，岩之魔神执掌契约之事，善察言语之真假。”

驺吾眼珠一转，钟离一看便知他又在心里腹诽。

钟离叹了口气，觉得和奥赛尔打一架都没和驺吾谈心令人疲累,但他仍愿意遵守契约，照顾这个孩子。

他把小白毛放到地上，心里同时想着这辈子都不想学凡人那样，生一群孩子承欢膝下。

他牵着驺吾的手，把小家伙带回了偏殿，确保他躺下，盖上被子，才把烛火熄灭离开。

当然是伪装离开，钟离倒要看看，驺吾到底在整什么花活。

驺吾听见没有声响后，睁开眼，又立刻闭上，在竹床上又把自己的身体团成了一个球，缩在被子里。

过了许久，被子里伸出一双手，又用仙法点燃了烛台。

驺吾见到光亮才敢把眼睛睁开，他左看右看周围确认无人，便在挪挪身子，靠在床头，紫色的眼睛盯着摇曳的烛光。

“好黑啊。”明明室内已有光亮，他又说了一遍相似的话。

驺吾从小害怕黑暗，但很早就治好了。可是浮舍和整个族群都离他而去后，他的老毛病又莫名其妙地冒了出来，而且翻来覆去的难以入睡。

他睡不着，于是去请教领地里的人类，使用“我有一个朋友”的话术，知道了好多小妙招。

一个母亲告诉他，小孩失眠就是因为不够困，多消耗一些体力就能解决。

所以驺吾睡不着就会跑到外面闲逛，练练剑，跑跑步，看看月亮，玩累了也不管环境如何，果真可以很快睡着。

结果养成了奇怪的生物钟（不是

如果是浮舍或是其他夜叉，他早就大大方方地吐槽自己的烦恼。

可这是帝君。

浮舍专门嘱咐过，要认真要听话，万事不能打扰帝君。

虽然帝君随和，但驺吾最多嘴上有些不恭敬，行动上却自觉地从不给他添麻烦。

怎么办……驺吾愁眉苦脸。

为什么摩拉克斯这么关注下属的私生活啊！边界感，职场需要边界感！

驺吾脑子里还在迅速琢磨新法子，等金鹏回来，就去请教他那来无影去无踪的神行术法，绝对不能被抓到第三次。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天边泛起紫气，窗沿上透出明亮的光芒，驺吾的困意才到达巅峰，靠着床沿就支撑不住眼皮，睡着过去。

钟离的身形出现在床边，他默默地将被子盖好，又瞧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他提笔向远在边疆的浮舍去了一封信件确认情况，第二日便收到了回信。

于是。

“今日我同你一起就寝。”

当晚，驺吾震惊地听到这个消息，张大嘴抬头看殿上的君王。

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钟离觉得小白毛的左眼右眼，都赫然写着这句话。

“有意见？”钟离冷冰冰地望下来。

有，当然有，很大的意见！谁想和上司睡一张床啊！

职场需要边界感——驺吾想把这个标语刻在岩王帝君的主殿之上。

“我已经十二岁了啊。”驺吾抓狂。

哪有十二岁的人需要别人陪-睡啊！

“我已有四千余岁，照顾你足矣。”钟离完全没有理解他的话语的意思。

他补充道：“在我的神力周围，对你的修炼大有裨益。”

好家伙，驺吾自己都乐了。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直到躺在床上前，驺吾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

可他半强迫地被按在床上睡觉时，即使父母故去后，浮舍会陪他一起睡，经验丰富，可此刻身边多出的这个人，令他浑身不自在。

浮舍快接我回家呜呜呜。

但情况比他想得要好，帝君只是坐在床边，熄了灯，在黑暗中却仍用金色的眸子在看他那数不清的奏折。

夜叉在艰难环境下一个月不睡觉，但是最终也要靠休息恢复生息。但钟离完全不需要靠休眠恢复精神，作为魔神，天地灵气和生民信仰才是他的源头。

钟离轻声地拿起、翻页、批注、放下，和往常一样做着平时的工作，过了半个时辰听身边的呼吸声并没有放缓。他低眉对上了驺吾充满怨念的双眼，似乎还很精神的模样。

钟离认真思索，想到浮舍的信里提起幼时照顾弟弟的方法，夜叉有一首安眠的童谣。

“需要我给你唱童谣吗？”

“……”驺吾吓得更加清醒了，两个眼睛瞪得圆圆的。

你人还怪好的嘞。

钟离见他没有答复，真的开始唱那首童谣，轻缓简单的调子，和他低沉如寺钟的声音非常不搭。

“小溪过千山，

澹澹入河流。

岸边有杨柳，

似我心里愁。”

可能是神力吧，帝君的周身确实有一股古朴平和的气息，像是磐石一样守护在身边。

但驺吾的心无法在祥和的环境里沉静下来。

绝望，死一般的绝望。

驺吾宁愿自己一个人在黑暗里睡觉，也不想在魔神旁边闭眼。

“清风过九洲，

送我归故乡。

月光照山川，

别后勿心忧。”

驺吾的思绪乱飞，越想越烦，烦着烦着，在那违和的歌声中，慢慢地沉下去睡着了，这是他半年来第一次在午夜前入眠。

话虽如此。

但他当晚果真做了超可怕的噩梦！像业障一样扭曲的怪物追着他跑了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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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死，谁懂。——驺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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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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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回忆杀这点小事（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