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蛊药

沾血的信被丢在五彩毛毯上,浮舍单膝跪在阶下,他在最前面,把身后四个人影子遮住大半。

五位享有“夜叉之名”的螭虎部勇士齐聚在此,听着上头主君愤怒的骂声:“该杀千刀的老不死。”

但那骂声里藏着点笑意,主君望着那点血迹,仿佛透过它看到了那个一头栽下马的长蛇部年轻人,“真可怜。”她喃喃自语,不知在说谁。

高座上的女人起身,居高临下的扫过下头五个人,紫的,红的,蓝的,黄的,还有绿的。她弯腰拾起地上的信,逐级而下,把它交到恭恭敬敬的浮舍手中,轻声细语:“既然长蛇部已经不想与我们共存下去,那便撕破脸皮吧。赤铁河的河水暖不了阴冷的蛇,但可以解我们螭虎的渴。”

她眼中闪过那份直白的对权利的向往,转而又淹没在看不清的深水瞳孔中,“我不希望有关听到失败的任何消息。”

五人应了。

临了要出帐篷,最后的人却被叫住,“金鹏。”唤他的人依旧是高高在上的语气,“你留下。”

帘子被掀起又合上,光极快的掠过金鹏的面,他望了眼担忧的同僚,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阳光尽数倒在空地上,而被日头照个正着的荧却一脸愁容。帝君得了闲转头便抓不着人影,空地中央只留下荧和几个半大的豆丁面面相觑,无奈,荧挽起袖子,给他们讲所谓的“启蒙书”。

书里大部分内容都是钟离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翻出来的螭虎部传闻,省略中间血腥的决斗场面,经过他改编一二,立刻将“血腥历史”变成了“传承教育”。

荧将书翻过一页,风带起发丝,她便伸手去抓住别到耳后,在抬眸的瞬间又看到应达等人,于是绕过地上端坐的孩童,几步跨近,高兴地挥手:“应达!伐难!”

火红的少女偏头看来,也冲她摆手,待走得更近些,荧才发觉应达神色恹恹,她惊极:“发生什么了?”

应达一向豪爽,怎么如今这个表情?

“没什么。”却是浮舍先回的话,他闪身将应达护在身后,乐呵呵笑两声,“是啊,没什么。”伐难也从后绕出,伸手搭在荧腕处,她腼腆的笑容背后是极力压下去的某种情绪,几人都有事瞒着她,荧也无法强行逼迫他们开口,只好留个心眼,打算后面问问钟离。

她只好转移话题,“诶,金鹏将军不在吗?”她其实第一眼就注意到,几人里并没有那个沉默的少年出现。

这回伐难的笑容也僵住片刻,好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金鹏……主君有事找他。”

“他……”

“主君让他拿药。”弥怒的话比浮舍更快一步。那三人惊惧的眼神如长针刺向他,他却双臂环胸,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怎么这般看着我,日后也算是同僚,有什么不可以说的?”

药。荧再次捕捉到关键词,她初来乍到时,钟离也曾让她拿药给金鹏,当时她还观察过金鹏,想知道他是不是哪里受了伤,结果一无所获。

今日她再听到这个字,却不是来自钟离,而是主君,她同样注意到四人不同以往的反应。

荧在几人沉默的间隙回头瞥向她今天的学生,发现几个小孩早趁着没人看管,跑的不见了踪影,这才松一口气。

经先前一语,几人明显分为两派,弥怒自成一派,另外三人为反对派。贯来大大咧咧的应达也被他这话惊得失去表情,“你说什么呢。”她还是想极力隐藏住什么,眉心火红的滴状纹路都暗淡几分,“什么药不药的,你是不是累了,当着荧的面还说什么胡话……”

她的话再次被弥怒打断:“你们以为,日后荧不会像我们这般吗?早日让她明白现状,总比日后痛苦强。难道你们愿意看到她如我们一般堕坑落堑?”他眯眼含笑,虽是愈说愈小声,但口中句句都如平地炸雷,让荧背后发凉。

众人皆沉默了,应达双手紧握,想也不想便要反驳:“当然不能……”

“你们在做什么?”清清冷冷的嗓音自背后传来,应达本就心虚,骤然听到金鹏的问话,吓得牙齿差点磕到舌头上,靠着伐难躲在浮舍背后,头摇的像拨浪鼓:“没什么没什么,我们就是和荧打个招呼。”

“哦。”金鹏似有其他心事,竟也不追问,他眉目间疲倦更重,将极为脆弱又锋利的内里不自觉流露出来。所以等他心事重重地从荧旁走过,手腕被她拽住也是情理之中——等等,金鹏惊愕地抬眸,猛然掐断自己要回击的下意识反应,还未想好该开口问什么,呵斥的话先行半步:“做什么?松开。”

毫无威慑力。脸颊都泛红的少年将军这句外厉内荏的发言对荧毫无威慑力。她甚至大胆地直视过去,在与自己相似的金瞳里捕捉到一丝名为慌张的情绪。

“怕什么。”荧冲他做鬼脸,笑嘻嘻着,“今天反正没什么事,能否请金鹏将军赏脸,陪我到四处逛逛?”

慌张。金鹏下意识投出求救的目光,可惜剩下的四人早追着弥怒跑远,哪里还能看到人影?

“我……我还有点事。”金鹏决定自己挣扎。兜网中即将被放上砧板的鱼努力拍打着尾巴,想跳回水中,但网的主人牢牢地摁住了他,“我问过浮舍了,他说你没事。”

其实并没有,荧藏起狡黠的笑,把手松开背到身后,金鹏果然信以为真,捏着出汗的手心,最后还是叹了口气:“......罢了,你要去哪?”

他已经屈服,认命般地看过去,荧却避开了他的目光:“突然想起,我好像是前日问的浮舍,记错了,哈哈。”

“?”金鹏从中琢磨出什么,简直要不可置信起来,“你诈我?”

“兵不厌诈嘛,哈哈。”

............

牧民的琴声从天的另一头传来,两个人坐在一起,隔着点距离,谁也不挨着谁。荧双手环住小腿,把头搁在膝盖上,琴音悠长,渗透进黄土里,传递到每个种子的睡梦中。

“我曾经去过过西边。”荧想了想,“沉玉谷,你知道吧。”

金鹏看着她,微不可见地点头,“清水仙居处,白石何离离……”

“……脱帽与君笑,酌酒为君吟……”荧接上他,耳畔的金发随着说话的起伏滑落到唇边,像草原传说中的报喜鸟,口衔金枝飞来。

“你居然知道这个,这还是我在沉玉谷发现的一把古剑上留的铭文。”

金鹏默不作声,这是钟离教他的。

荧并不在意他的沉默:“沉玉谷那边有很多村落,每隔一座山可能风俗习惯就完全不同,那里全是山,和草原的一望无际不同,沉玉谷人的一生的长度可能也不过是两座山的距离。

“但是沉玉谷里每个人都很热爱他们的生活,因为远离战争,物产丰富,他们大部分的苦恼可能也就是今年的茶不够香,家里的孩子不听话......”

那是与在马背上的民族截然不同的生活,面前野草连天,铺成条宽广的路,路通四方,但站在这条路前的人脚铐枷锁,不得动弹。

“我在那边山里见过个很奇怪的村落,他们经常围着火堆跳舞,带着可怖的彩色面具,獠牙狰狞,但他们却告诉我,带上这种面具,不是为了让小儿夜啼,反而是为了驱鬼镇邪,祈福佑吉。”

琴声停住,风也静止了。荧看到金鹏攥紧的双手,他喉结上下滚动,在荧以为他要继续沉默下去时,他终于张嘴:

“恶鬼面,也能有祈福佑吉的作用吗?”

他心里某一角被短暂打开了,随着荧的某种猜测被应证。金鹏看似还在放眼远眺,眼神却是虚焦着,他抿紧下唇,手指攥成团。荧的心脏在这一刻放缓了跳动,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或许只是她的错觉,荧直起腰,她笃定道:“当然可以,大家都相信。”

她的心脏似乎融化在了这一刻——在那双还未意识到泄露了脆弱内里的眼睛看过来时。像被鸟类的羽毛轻轻刮过,只剩柔软的感觉。

“金鹏”荧终于将心中所想坦露出口,她还是冷静的表情,问话时却还是放缓了语气,“你为什么,应该说,你和应达他们,为什么长得一点都不像螭虎部人?”

早在第一次见面,早在四目相对的那瞬间,荧心中的某种想法就刻下痕迹——这群背负着“夜叉”之名的人,该是山间穿梭的疾风里自由来去的仙兽,而不是长着獠牙,匍匐在泥地里伺机害人的恶狼。

沉默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但荧没有停,她一个字一个字的接着说,想把每个字都无比清晰地印在身侧人的脑海中,“你能告诉我,主君给的药,究竟是什么吗?”

回忆如同溺水般带着窒息感。

高高在上的女人亲手为每一位麾下的“夜叉”递过碗烧酒。她难得亲近,让这群在草原听着她名声长大的少年分外雀跃,迫不及待接过便一饮而尽。

金鹏是最后接过那碗的,酒水刚润湿唇侧,破碎声已然响起,最先饮完的浮舍和应达都倒在地上,双目瞪红,掐住自己的嗓子说不出话。

他身侧的少年好似叫做“铜雀”,听到声响时下意识手腕剧抖,酒碗跌碎在地。

“以名下蛊,控人心智。”

她面色都不曾变,挥挥手,又有人端上一碗递给铜雀,半是威胁半是诱惑。

“顺我者,得荣华富贵。”没有下半句,但所有人都明白了她未尽之言。健硕的蛮士堵在帐门口,黑云压日。

铺天盖地的血水浸湿了意识,金鹏的话都恍惚起来:

“是解药。”

是蛊的解药。

一朝断药,将会忘却真名,成为只会厮杀啃咬,啖人血肉的怪物。

那才是真正的夜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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