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从某种程度上说,医生迷信得可怕。在璃月的妇产科实习的时候,空就被要求每次进产房前都必须先迈右脚。这种神神叨叨的说法背后有时甚至存在着一整套系统的解释,不过更多时候大家遵循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或者她在这个科室的老师也是被自己的老师这么要求过来的。
不会有人比医生更热爱传统,厌倦变化。他们发自内心渴望自己的患者症状千篇一律(最好这个症状还和教科书上的描述完美契合),还希望每个人的脑子里都有份系统运行日志,不但清晰准确地记载着一周以来各种食物(或者非食物)的种类及其摄入量,还勾画出了醒目的标识,提醒医生半个月前脑子的主人在哪里仰面摔了一跤。
无意说出“清闲”这个词以后,空被凯亚、安柏和劳伦斯医生三个人一同瞪了一眼。
“这个词很不好的!”安柏又低又快地说,“它很不吉利。在这里,大家都不会说这个词。”
空急忙道歉。
“我知道一个补救的方法。”凯亚凝重地叹了口气,随即空按照他说的,右手绕过后脑捏住自己的鼻子,绕着等候区的一个输液架单脚蹦了三圈(明明已经对凯亚有了一点了解,可他居然没有任何怀疑),最后一圈刚蹦完,他的身后就爆发了惊天动地的爆笑声。
空已经平静了下来,笑得要么弯下腰去要么把自己手背掐得通红的三个人仍然上气不接下气。
“我一点儿也没有生气。”他对他们三个人点了点头。一位凭着割腕自杀把自己送进医院的年轻男孩坐在长椅第一排,手腕上缠着一圈厚厚的纱布。他托腮看着他们,最终也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承认,到这时候他才真的没有那么生气了。
“你在干什么?”
“我在数,莱艮芬德医生究竟往自己的咖啡里放了多少块方糖。”
员工餐厅临窗的一张桌子上摆着两份卖相惨淡的肉酱意面,还有一小碟又冷又硬的炸薯条。但这已经是难得的一顿正餐了,空一口气把一大杯可乐直接喝到了见底,发出一声畅快的叹息。“你真无聊。”
“是吗?也没有那么无聊吧。”他的住院医师仍旧望着饮品自助区的方向,“巴巴托斯啊,他为什么不直接去喝糖浆……猜猜他放了多少块?”
“我只是想说,谁都会看到你这样盯着他的。”
“工作如此乏味,生活如此艰难,能给各位增添一点乐子也不错。不过你为什么会觉得我盯着莱艮芬德医生看很奇怪?明明很多人都会这么做。”
确实如此。迪卢克·莱艮芬德,全院最年轻的主治医师,虽然不苟言笑,但是有一副极其优越的皮囊,可以说是普外最靓丽的一道风景线,走到哪儿都是**的异性(可能还有同性吧)目光磁吸机。空都惊讶于自己的闭目塞听——他来蒙德实习也有两个多月了,可竟然是在最近才听说这号人物。
但除此之外,他又总觉得莱艮芬德医生面熟。
大概是这边的两道目光实在太过明显,红发医生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那目光太冷,空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橙汁果然要冰镇才更可口啊。”凯亚毫无愧色,托起面前的一次性纸杯,优哉游哉呷了一口。
“他为什么会去酒吧里兼职做酒保呢?”
“很明显是因为调酒富有魅力,足够有趣。而且那是他自己的酒吧,如果他喜欢,他也可以为他自己搭钢管舞舞台。你不如问他为什么要在白天来兼职做外科医生。”
“……我好像想起来了。”空一拍桌子,“莱艮芬德,莱艮芬德——莱艮芬德基金会大学奖学金!我拿过这个奖学金项目的资助款——解剖楼的荣誉校友墙上有莱艮芬德先生的照片,他是莱艮芬德医生的……?”
即使对莱艮芬德先生的事业成就不甚了解,那笔足够慷慨的资助也能说明很多了,空难免兴奋。但凯亚却没有配合他一起高涨情绪,语气反而变得缺乏起伏:“是他的父亲。”
空放任思绪胡乱飞舞了一阵。“……莱艮芬德医生跟他的父亲模样很像。”
“没见过莱艮芬德太太照片的人都这么说。”
“……”
好像有什么不对。空感觉到自己抓住了什么,但那种感觉又刹那间从指缝流逝了。
“我完全能理解你了。”
对方摆出个洗耳恭听的姿势。空把卷在叉齿上的一团意面塞进嘴里,“英俊多金,才华横溢,风趣幽默(非常有新意的结论,凯亚插嘴道)……忽略性别不计,他绝对是个完美的结婚对象。就算被他在深夜无人的大街上凶狠推开又如何?如果是我,我会追上去亲吻他的车前盖,会当着全院人的面送他九百九十九朵塞利西亚花,还会……”他卡了一下壳,“还会帮他填病历,写术后总结,把他感动得一塌糊涂,对我说我愿意。”
对方微笑着表示赞同,“为什么不先试试感动我?”
住院医师果真说到做到。为了写完那一堆积成山的东西,空不得不额外加班到凌晨三点。等他吊着肿起来的右手手腕,迈着虚浮的步子回到值班室,却发现里面的人早就不知道去哪儿了。
“亚尔伯里奇医生去休息了——啊,他应该还在科里,毕竟他要连上两轮班。他让我们五点半再呼他。”
诊室和大厅依旧灯火通明,不分昼夜,也不分冬夏。来回奔跑的护士穿着轻薄的制服,额上泌出了密密麻麻的汗,而护着担架从外面冲进来的人们周身却裹着白霜。一切都看起来不太真实,像一场不断循环的梦境——一些人从这里离开,又有同样的一些人又进来,重复相同的结局。
空在长廊的尽头,一间被弃置的B超室找到了他的住院医师。这人蜷在一张单人床上,与周围黯淡的环境严丝合缝地融为一体,一本摊开的《外科手术图谱大全》盖着他的脸(那玩意儿还挺有分量的),寻呼机被扔在一边。
看着对方平缓起伏的胸口,空终究是没有把他叫醒。这时(就跟闹鬼似的,吓了他一大跳)门口有人轻轻出声:
你还不走?已经很晚了。
又是迪卢克·莱艮芬德医生。
这次碰面真真正正不再能被解释为巧合了。他应该也是刚刚下班,便服的袖子半挽着,长发扎成低低的一束马尾,挎着一个很学生气的帆布单肩包。一道暖色的光线从走廊洒过来,正巧乖顺地披在他的发尾上,那样子看起来比外面的一切还要更加不真实。
空也用气音回答:正打算走。莫名其妙而且十分不必要的,他又补充:亚尔伯里奇医生要连上两轮班。
我知道。莱艮芬德医生沉默了十秒后回答。
你是来看他的吗?
半天过去空也没听到下一句——对方就这么走了,像来的时候一样,无声无息。
他有点可惜,但又有点为自己肿痛的手腕而感到痛快。
“试试硫酸镁湿敷。”一道没有半分睡意的声音突然从《外科手术图谱大全》下面传了出来。
“……”
05
救护车司机古德温要和女友葛罗丽订婚了。庆祝派对的海报贴得到处都是(多亏了热心肠的小护士们),空打开自己的储物柜,就有几张手绘彩纸纷纷扬扬飘落下来。“香槟、啤酒、威士忌无限供应”,海报最醒目的地方这么写着。
“恭喜呀!”
“新婚快乐!”
准新郎一出现在休息室,就包揽了一箩筐喜气洋洋的祝福。
“你们都有空的吧,周六晚上?我仔细看了值班表——亚尔伯里奇医生,你要是不来,葛罗丽一定会杀了我的。”
凯亚虚情假意地一番推脱(空看得直翻白眼)之后答应了。
“记得带上你们的男伴女伴!”古德温朝空挤挤眼,“说不定很快就有下一场派对了,是吧?”
空不太讨厌同事间的聚会——多看看他们的日常打扮,对穿着制服的他们也会多些宽容和怜爱。年轻姑娘们对此都感到无比兴奋,早早地商量起了礼物和打扮之类的事。
“我不会和年轻娇嫩的同性结伴去那种场合的。”凯亚义正辞严地对他声明,“你要是上了年纪,也会知道我们这些人的心灵有多么脆弱。”
“……我没有邀请你。诺艾尔有约了,安柏和优菈一起去……”他掰起了手指,“还有哪位女士是有可能答应我的吗?”
“也许……古恩希尔德医生?她一向对你们这些实习生相当友好。”
“邀请副主任?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她是我最推荐的人选。”
空自觉已经足够警醒,果断抛弃了这个选择。“我去问问罗莎莉亚。”
凯亚耸了耸肩,把折好的一只纸飞机扔了出去。飞机从所有人头顶掠过,打了几个弯儿,最后准确地砸到了空的头上。
腹痛和发热,是最常见也是最让急诊医生头痛的两类症状。快逼近换班时间又有一位腹痛病人被收治进来,而他的情况则是麻烦中的麻烦:他是无行为能力人(你也明白,在很多领域,说法拗口是为了显得专业客观)。
这位体格壮硕的成年男性情绪十分不稳定。他撞碎了急诊大门的一整块玻璃(但居然没破半点皮),五个护工齐心协力,费了不少功夫才给他上好束缚带。
男人脸色煞白、满头冷汗,外衣上有大片大片的凝固的血迹——但护工说他们仔细检查过,他身上没有外伤,那并不是他的血。四肢被固定让他变得愈加烦躁,医生甫一靠近他便猛地一挺身,带得身下的单人床发出几道仿佛是要散架的巨响。
空下意识往后退,凯亚却是径直向前走到了床边。
“你叫什么名字,先生?你知道自己的住址吗,或者你家人的联系方式?”
自然是没有得到什么有意义的回答。
“送他来的人呢?”凯亚问护工。
“已经走了!那人说他只路过,他们两人互不相识。他自己身上也没有其他东西可以说明身份……”
“来的时候有摔倒过吗,那扇门他不是用头撞碎的吧?”
他拿出支手电,手指还没碰到那人的眼皮就被一个头槌顶开:“咬我!咬我!”
“……什么在咬你,先生?你是在说你很痛吗?”
那人侧过脸,对着一片空气大声叫骂几句,然后又转回来瞪着凯亚:“里面的肉在咬我,吃下去的东西在咬我,你们给我下毒,下毒,下毒——”
他又朝右边猛力撞了一下。床边的一个报架倒了下去,夹在第一层的派对海报掉出来,花花绿绿铺了一地。
那男人开始用一种诡异而不祥的音调尖叫——空觉得自己的鼓膜都被刺得生疼,偏偏这时前台的电话又不依不饶地响了起来,一下一下地锯扯着每个人的神经。
“给他做血常规、尿常规和生化全项——麻烦先让那台电话别响了,安柏,这里已经够吵了——怎么了?”
凯亚被他拉住,停下来看向他。
“他身上的别人的血,会不会太多了?那至少是一升以上的出血量……”看颜色还是不久之前留下的,“我感觉不太对,万一他杀了人呢?”
“我们已经报过警了。不过就算他杀了十个人现在恐怕也得先治他——向精神科申请会诊,检查结果出来了第一时间叫我。空,专注一点,你对我很重要,我现在非常需要你的帮忙——”
“救护车马上要送来两个胸口和大腿中枪的伤员!警方也要一起护送他们过来,”安柏大声地转诉着电话那头的消息,“是,是一起绑架案受伤的人质,一对父女……”
她在说“绑架案”的时候有明显的犹豫和停顿。不知道是否是错觉,空察觉到大厅里的气氛在那一瞬间也变得极其古怪,数十道轻飘飘而又明晃晃的视线就像透明的蛛丝一样,不那么讨喜地黏上了他身边的住院医师。
今天这是怎么了?空困惑又迷茫地想。明明没有人说“清闲”这个词。
凯亚蓦地松开了抱在胸前的手臂。他应当在很短的时间就意识到了那些视线的存在,本能地想要甩脱它们,而下一秒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朝安柏点了点头,又再次把两只手臂绞在了一起,似乎从来没有哪一刻因为什么而愣神。
“看来今天会很辛苦大家了。”
这句话他说得太快,乃至于空来不及分辨出任何情绪。
06
不得不说,海报的宣传效果好得出奇,或者说在这漫长又疲惫的一周结束后,有太多人迫不及待想找一个发泄和释放的机会。星期六晚上的猫尾酒馆几乎可以用人山人海来形容,空好不容易才带着罗莎莉亚找到一个勉强能落脚的位置。
环顾四周,熟悉的面孔中间却没有那个男人——酒水无限量供应,他原本没有理由不出现。
“你想跳舞吗?”尽管知道答案,出于礼貌他还是这么问了一句。
罗莎莉亚露出了一个仿佛看到皮肤性/病图例的眼神。
“所以你想……”
“我答应你只是因为不介意在下班时间小酌几杯而已。不用做多余的事了,都很无聊。”她抽出了一支细长的香烟,“我猜这里应该可以……你介意吗?”
“请便。”
淡青色的烟雾撩过她的眼睫,逸泄出几缕,没入她那油画质感的暗红色发丝。周围分明吵得要命,坐在她的身边,空却感觉到被一片奇异的安宁笼罩着。
不知多久后她哑着嗓子笑了一声。“你不会是想等我喝醉,然后从我嘴里撬你上司的糗事吧?”
“你会告诉我吗?”
“你讨厌凯亚·亚尔伯里奇?”
“他不讨厌吗?他总是把别人的心情、别人的感受当成玩具一样,他随随便便就……他自己又根本不是什么坦诚的人。这根本不公平。”
音乐被切到新的一首。
罗莎莉亚眯着眼看向他,“一般来说,我会把你这种对自己上司的在意称为犯贱。上司不需要你的任何关心,他们都是混蛋,离他们远点,专心做你自己的事。不过,如果是凯亚·亚尔伯里奇……”她冷笑一声,“他是个超级大混蛋。我也不怎么喜欢他。”
空觉得自己已经喝醉了,他甚至变得有些大舌头。“那我们可以交换情报。我知道关于他的一个秘密,我告诉你,你也告诉我一个关于他的秘密。”
“亚尔伯里奇的秘密?你是说他和莱艮芬德搞在一起的事吗?”
“……”
“真够无聊的。”罗莎莉亚摇摇头。“但是没关系,明天你要是肯过来帮我的忙,我也可以告诉你我知道的他的秘密。”
空纠结了片刻,咬咬牙:“成交。”
“他有先天性的虹膜异色症,上班就得戴隐形眼镜遮住。以前他不戴,结果一个病人以‘医容不端’的理由投诉了他。”
“……”
“你不会反悔吧?等等,我还知道一个——以前他有个肝癌晚期的女病人,四十多岁,没有子女,曾经是位马术冠军,有自己的私人马场,她非常喜欢他,喜欢到想让他继承自己所有的名贵赛马,加上一架私人飞机——”
“……他接受了?”
“他跟她说他已经有万贯家产要继承了,最后成功劝服她把那些东西都捐了出去。”
空干笑一声,“怎么连癌症病人都骗……”
“一半一半吧。”罗莎莉亚又找侍应生添了一轮酒,“据我所知,莱艮芬德确实还没有把他从继承人中间除名。”
他被呛得咳嗽连连。罗莎莉亚敷衍地拍了拍他的背,“你都知道他们搞到一起了,居然还不知道他俩是法律意义上的兄弟?”
被送进医院的第三天,被绑匪开枪击中胸口的父亲因为伤重去世了。好在他的女儿情况有了明显的好转,空站在她的床边,听到她对每一个见到的医护轻声说谢谢。
凯亚的态度依旧没有异常。当她询问自己的大腿会不会留下疤痕的时候,他还打趣了几句。
“她为什么一直不问她父亲的情况呢?”
“她还需要时间。”凯亚叹了口气,“倒是你,你那是什么表情?难道你偷我的血拿去化验了?直接告诉我结果吧,我有梅毒吗?”
“……你得了梅毒?!”
“难说。我又不知道迪卢克是不是携带者。”
“……”
“好吧,这是个很烂的玩笑。上午你做得很不错,如果我忘了夸奖你的话。”
那当然,空抱起胳膊。没有哪个实习生会像自己一样如此临场不乱、临危不惧,只是看了几次别人的插管操作,一个人就能独立完成得那么干净、那么漂亮,简直就应该被录成教学视频供人观瞻。
“她的脸一开始全都是汗,嘴唇完全是紫黑的,颜色就像是餐厅的牛排——但我救了她!我让她从那种……不能呼吸的,濒死的样子回归了正常!她对我说,幸亏有我——”
等到空发现话题被转移,想问的一句都没问出口又是许多个小时以后,而那时他的住院医师已经下班了。
那天罗莎莉亚告诉他,莱艮芬德先生,也就是凯亚·亚尔伯里奇的养父,是几年前的一场绑架案的伤者。他身中数刀、伤势严重,而收治他的正是这家医院。
“他伤得很重。虽然他主要由亚尔伯里奇负责,但我现在都还记得他的情况……右肺贯穿伤,腹主动脉破裂,血气胸……其实一开始就很难再有机会。他只撑了一晚。不过后来也有人说,他去世前血压降得太快,医院的急救措施可能存在一些问题。”
“为什么说是‘可能’?”
“因为迪卢克·莱艮芬德拒绝尸检。”
一束沾着水汽的新鲜花束被放到了女孩的床头,她睁开眼,朝来人笑了笑。
只是一眨眼,那笑容就如同一张揉皱了的纸,瞬间被汹涌的眼泪浸透了:“我爸爸……爸爸……我爸爸他在哪儿?他为什么还不来看我?他去哪儿了……”
凯亚在她床边坐了下来。她伸出手,于是他把它轻轻握住。
她知道爸爸死了。但她还是不太明白。
人是什么?当你成为医生,有人会你们这个问题,因为医生总是把人剖开。
那死又是什么?痛苦又是什么?这些问题你们应当也能够回答——医学给了它们格式漂亮、严格分级的定义。
“我不知道。”
可是凯亚却对女孩说,“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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