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区医院东南角一间病房内,阳光从窗户洒进来,映照进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许三多吊着一条石膏腿,木雕似的半躺在床上,静静呼吸着消毒水的气味。
床头柜上摆满了新鲜水果,看样子齐桓和成才几乎洗劫了整个瓜果摊。角落里那束恬静的百合花,是吴哲精挑细选送过来的,他说生活要有诗意。
“鄙人一直向往闲云野鹤、避世独居的生活,没想到先让你体验上了。”
许三多被迫成为隐士高人,于是努力体会着吴哲嘴里的闲云野鹤,至今只体会到一个字——闲。
他想念老A的训练场,想念老七连的营房,想念散落四方的战友。他看着那条一个月没挪窝的腿,他在想念伍六一。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几个小护士嬉笑着进来例行查房。她们熟练地测量基础指标,为他换上干净的纱布,临走前还轮流捏了捏他的脸,颇有些依依不舍。
“石膏后天拆,你可别乱动啊!”
“你想乱动也行,多住几天院正好不用训练。”
许三多皱着眉:“那怎么能行呢?不训练……不训练会被淘汰的。”
他还欠着大家的钱要还呢。
银铃般的笑声随之远去,在房门前戛然而止。许三多保持着那副呆愣愣的表情,不明所以地转过了头。
病房门口,袁朗一身笔挺军装,正大剌剌地靠墙站着。护士们小心绕过他,袁朗望着她们匆匆消失的背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许三多噌一下直起了身:“队长!”
袁朗佯怒:“谁让你起来的?躺回去。”
于是许三多板板正正躺了回去。
袁朗迎着阳光阔步走了进来,随手扯了张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
看见许三多脸上的红痕,他笑得不怀好意:“躺了一个月,感觉怎么样?”
“我闷坏了,队长。”许三多满怀期望地看着他,“我想回去训练。”
静养一个月,许三多整个人都白了三个度,乍一看像个养尊处优的乖小孩,只有眼睛里还透露着军人饱经风霜的坚毅。
袁朗知道,他怕休息太久,会跟不上队里的进度。他这次高空坠落,导致脏器受损内出血,以及轻微脑震荡,看着最严重的腿伤反倒成了小事。
“好好躺着,下礼拜接你回基地。”袁朗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新一批南瓜马上到货,兴许有你想见的那个。”
“是谁?”
许三多的眼神茫然又热切,袁朗抬手就是一个脑瓜崩,然后干脆利索地出了病房,脚步一转径直上楼,敲开了某间办公室的门。
办公桌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正叠着白大褂,一看来人是袁朗,她笑了起来。
“哟,袁大忙人,有何贵干?”
“没别的事儿,顺道看看你,还真被我逮着了。”
“可不是吗?你来还有什么目的?可别偷摸给我下套啊!”
两人像多年老友般有一句没一句地打趣,袁朗漫不经心地开玩笑:“哎,我可提醒你啊,告诉你手底下的人,别对我们纯情小战士动手动脚的,影响多不好。”
结果收获了一个清晰的白眼。
“你还心疼上了?我们这儿的小护士眼光高的很,外头多少人想追都追不上。你那个愣头青小战友想谈对象啊,再过个十年八年的吧。”
袁朗不知被她哪句话逗笑,自顾自乐了好一会儿。环顾着这间空旷干净的办公室,他叹了口气。
“调令下来了?”
“下来了,我年后就走。你抽空跟闺女告个别,可别说你没时间啊!”
依旧是麻利爽快的腔调,袁朗收起散漫的姿态,应了一声。
两个人沉默。
她说:“我要走了,你也该往前看了。”
话音未落,袁朗仿佛又闻到百合花的清香。
一周后,许三多在众人的簇拥下,终于全须全尾地回到了基地。据袁朗所说,这不是光荣的胜利,而是狼狈的撤退。
小护士们仿佛送孩子离家远行的慈母目光,直接导致许三多被吴哲和齐桓从医院一路打趣回宿舍。
齐桓被袁朗叫了出去,成才帮许三多收拾东西,吴哲一边削苹果,一边用胳膊肘怼了怼埋头擦桌子的许三多。
“三多,跟你透露个内幕消息。”
三多抬起头:“什么内幕消息?”
成才摆放好洗漱用品,语气平静:“新人集训,咱俩回避。”
许三多:“啊?”
吴哲连忙摆摆手:“不是这个。”
他伸长胳膊把两个人拢到一块儿,低声耳语:“咱们队长,马上就要变成空巢老人啦!”
许三多恍然大悟:“他要退休?”
成才面带猜疑:“他要离婚?”
“Bingo!”吴哲打了个响指,“就是离婚。”
许三多皱起眉头:“怎么可能?队长都没跟咱们说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吴哲:“我跟护士打听到的呗。小生不才,也就剩一副人见人爱的好皮囊啦。”
见两人如出一辙的呆样,他不放心地补了一句:“道听途说,道听途说,你们别外传啊,尤其是齐桓。”
说齐桓齐桓到。他带来了袁朗的指令:“赶快收拾,两点开会。”
下午两点整,袁朗办公室准时烟雾缭绕。
吴哲率先提出异议:“我不干。”
齐桓态度更是坚决:“我宁愿卧底魔鬼周,也不要扮黑脸。我这么温柔的人,怎么能干那种事?是不是,三儿?”
许三多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缓缓挤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容。
袁朗看着资料,头也不抬:“有话直说,别憋着。”
许三多看了成才一眼,起身发言:“报告!为什么我和成才要回避?而且,制定考核计划,吴哲更合适。”
得到了许三多的肯定,吴哲得意洋洋:“人应该做自己擅长的事情,就像齐桓应该继续做魔鬼教官。”
齐桓横他一眼,搬着凳子与他拉开距离。
袁朗合上比砖头都厚的资料,一支烟已经燃了一半。
“你们对自己的判断,百分百准确吗?”
吴哲不假思索:“当然。”
袁朗充耳未闻,看向许三多:“你呢?”
许三多愣了一下,小声说:“我……我可笨。好多事,要过很久才能反应过来。”
他说完,膝盖忽然被人碰了一下。是成才。
袁朗站起来,双手撑着桌子,虎狼一般环视众人:“温柔,斯文,木讷,冷静,这是你们的判断。任何人的任何特质,在不同的环境里,会折射出不同的光彩。”
“如果说,我要你们变成完全相反的人呢?”
他的话太虚幻,没人接茬。
“看到自己的另一面,这没什么不好。”袁朗双手叉腰,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齐桓卧底,吴哲削南瓜,许三多和成才制定考核方案。这可是个狠活儿,上回磨掉我两个月,这回看你们的了。”
齐桓洋溢着胜利的喜悦,吴哲噌一下窜了起来:“我抗议!我不是那种人!”
齐桓有点可怜他,拍拍他的肩膀以示肯定:“你会是的。”
袁朗挥挥手:“就这么定了,解散。许三多留下。”
大家陆续离开,许三多默默立正,面对着同样沉默的袁朗。他想起吴哲的小道消息,越看袁朗伏案的样子,越觉得他晚景凄凉。
不自觉地,许三多滋生出了一种同情,而当事人袁朗却浑然不觉。
三分钟后,电话响起。
袁朗掐灭烟头,抬手把许三多招过来。
许三多将信将疑接起电话:“喂?这里是……”
“袁朗你大爷……喂?许三多儿?”
听筒对面那个人余怒未消,强迫自己干笑两声:“啊哈哈,没想到是你。我,高城。”
“连长!不是,高副营长,你怎么会……”
高城憋了两秒,问:“你伤好了?”
“好了,我今天刚回基地。歇了好久,我这骨头都痒痒。哦对,我们队长……”
许三多笑得眉眼弯弯,刚想转交电话,就看见袁朗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啊……我们队长不在,我值班。”
鬼信他第一天归队就值班。
高城冷笑一声:“你个死老A,跟我装什么犊子呢?”
许三多傻笑着没说话,高城气消了一半,说:“许三多儿,那什么……你是老兵了,对新兵……你多,你多上点儿心。就这样,撂了。”
“连长?”
许三多没明白什么意思,他看向袁朗,袁朗耸耸肩,表示自己十分清白无辜。
“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许三多一个字都不信。
夜晚,许三多被成才拉去了小树林。他已经很久没见到成才鬼鬼祟祟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你怎么还跟新兵连一个样?”
成才没好气地戳他一记,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厚实的信封,塞进许三多手里。
“这啥?”
“还能是啥?钱!”
摸着那信封的厚度,许三多一下子惊跳起来,这几乎是成才当兵以来所有的积蓄。
“你要帮我还债?这不行!我自己能还!”
成才小声发怒:“你个三呆子!我爹攒钱买包烟都跟做贼似的,袁朗一下子借给咱那么多钱,家里能好过么?”
“你是说……”许三多听了他的话,有些迟疑。
“你欠我的算啥?你爹就是我爹,我爹就是你爹,咱俩光棍子要啥钱?可队长不一样嘞,他有老婆有孩子,过日子哪样不要花钱?”
说的也是,袁朗家里什么情况,他从来没说过,万一真是顶着压力做的,导致他变成空巢队长……
许三多想起他在办公室不要命地抽烟,不禁泪光泛起:“补上队长的亏空,真的能让他不离婚?”
“不管咋说,先试试。我还就不信了,挽不回人,至少也能挽回心吧?”
许三多当即下定了决心。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尽快还上欠袁朗的钱,无论这与他的家庭危机是否有关系。
“中!听你的!”许三多收下信封,一把攥住成才的胳膊,“这是我欠你的,我慢慢还给你。”
成才呼噜着他的脑袋,笑骂道:“少跟我酸唧唧的,我还乐意你最后一个还我嘞!”
“为啥?”
“最后一个最重要呗!”
对面那栋空置许久的宿舍楼终于迎来新南瓜入住,整个老A几乎倾巢出动,包括喜笑颜开的齐桓和不情不愿的吴哲。
许三多和成才留守做方案,听着外头震天响的训练声,内心无比寂寞。
袁朗说的特殊南瓜,到底是谁?
许三多生平第一次走了神。他拿来望远镜,成才摇摇头,许三多心领神会。他独自站在走廊,朝着训练场的方向眺望。
视线在队列里搜寻一圈,许三多眼睛亮了起来:“是马小帅!”
屋里的成才没听见这小声的窃喜,却引来一个不速之客。
袁朗走近,许三多抬手敬礼。
袁朗挑了挑眉:“马小帅不错,你的战友?”
“是我的兵。不是,是钢七连的兵,第五千个。”
“哦,你的兵。”袁朗点点头,“这么说,你是他的班长。”
“我只是代理班长。”许三多不好意思地把望远镜递给袁朗,“他来没几天,七连就解散了。他怎么到这儿来了?”
袁朗透过望远镜看着马小帅的表现,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电子侦察营出身,无论是学历还是技术都是一等一的好,高副营长的心肝宝贝。哦对了,他已经在电话里骂过你了。”
许三多不想懂他话里的意思,他担心高城失去了左膀右臂,会感到孤单。还有甘小宁,他失去了白铁军,现在又失去了马小帅。七连的人来来回回,聚了又散,这让他倍感伤怀。
高城那通电话,是想让许三多留心马小帅的表现。可惜,老A的选拔基调是绝望和高压,袁朗早已命令许三多回避,他不能成为马小帅的希望,至少现在不能。
许三多露出在下榕树生活时那般惆怅的脸色。他幽幽道:“如果他能通过选拔,我们就又能在一起了。”
袁朗收起望远镜:“打住,他还没过我这关呢。”
他看着许三多,许三多看着他,一个装傻,另一个也在装傻。
莫名的情绪在胸口风起云涌,某个不打算继续装傻的人先开了口:“你最近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被他那样俯身盯着,许三多手心冒汗。他抠了抠裤缝,笑得极为勉强:“那个……我……”
明明是背地里排练过一万遍的台词,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办法当面说出口。
头顶一片晴空笼罩着沉默,远处的军用喇叭里,传来吴哲声嘶力竭的训斥——
“丢死人!你们这些兵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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