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袁朗对着电脑敲敲打打,旁边站着许三多。
袁朗抽空指着桌子上的信封:“拿回去。”
许三多:“不行,这是我应该还的。”
袁朗拿起信封扔回去:“先还别人,我不缺钱。最后一个还我就行。”
许三多抱着信封踟蹰半晌:“那……那也不一定。”
“你说什么?”袁朗抬起头,被人质疑经济实力的感觉很不爽。
许三多绷直了身体,一副慷慨就义的样子:“报告队长,请你不要离婚。”
袁朗愣怔当场,水瓶盖子都忘了拧。
“有……有这事儿?”他怎么不知道呢?
许三多:“我在医院……道听途说。”
“哈……”袁朗差点气笑,他的脑回路拐了无数个弯,也没想到许三多竟然在这儿等着他。
自己扯的谎,还得自己圆。所幸他的记忆力是顶尖的好。
“那你放下吧,我拿回家。”
许三多直言不讳内心的怀疑:“还是拿给嫂子吧。”
有生以来,袁朗就没听过这么好理解的言外之意。
“你怀疑我藏私房钱?”袁朗站起来,与他四目相对,“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不老实?”
袁朗的怒气分毫毕现,许三多忍不住后退一步:“维……维护家庭团结,一切为了孩子。”
袁朗叉着腰,绕着桌子走了一圈,又反着走了一圈,他在纠结要不要继续这个谎言。他走到了死胡同,冒着伤害许三多感情的风险。
袁朗试探着问:“那我要是非离不可呢?”
“那怎么能行呢?”许三多急了,“不抛弃不放弃,有错就改,你也认同的不是吗?”
“婚姻不需要不抛弃不放弃……不是,我跟你说这个干什么。”
袁朗在一团乱麻之中,电光火石般寻找到一个落点:“你说,孩子?”
许三多点点头。
袁朗松了口气,坐回椅子里,朝许三多摊开手掌:“展开讲讲。”
他相信自己做好了彻夜长谈的准备。
许三多想了想,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于是他讲起了许百顺。
“我妈死得早,我爹说我没出息,一天三顿的揍我。从小我就羡慕,羡慕成才,他有爹有妈,一家三口可幸福了。”
袁朗看着他,没说话。
“后来我遇到了史今史班长。”许三多郑重地说出这个名字,“要不是他把我带到军队,我爹可能还在叫我龟儿子。你不知道,我以前不好,特别不好。”
袁朗认真听他说完,斟酌着做出了总结:“你是想说,如果父母健在,家庭幸福,孩子的人生也会不一样?”
“是,我是想说这个。”
“可是……”袁朗挠挠头,“有的婚姻确实走到了尽头。”
“我知道。咱们当兵的,结婚不容易,所以要珍惜。”
袁朗无奈叹了口气:“许三多,遗憾是人生的一部分。”
许三多有很多遗憾,那种体会痛彻心扉,他不想袁朗有遗憾。
他说:“你带我去看毒贩的葬礼,明知道不合规,但你还是带我去了。为了我。”
袁朗微笑:“是啊,我是为了你。现在,你也是为了我?”
许三多急了:“我不是为你,是为了孩子。”
在同样的办公室,被同一个人,用同样的话伤他第二次,袁朗的不可置信溢于言表。
“许三多,你怎么莫名其妙的?毒贩和孩子有什么关系?”
许三多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接下来说的这番话,袁朗一定会让他付出代价。
但他还是说了。
“如果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他或许不会选择成为一个毒贩。”
沉默,还是沉默。
袁朗深深地、长久地看着他,那是许三多从未见过的表情。严肃,深沉,探究,隐忧,唯独没有怀疑。
最终,袁朗收下了那个厚厚的信封,并下达了他的命令。
“过几天我给你批个假,带你去个地方。”
“是!”
许三多走后,袁朗打开办公桌右侧第一个抽屉,把信封放了进去。信封下面,是一张他从来没有拿出来的合照。
手指迟疑片刻,抽屉再度落了锁。
袁朗点燃一支烟,呼吸着漫长的往事。只有在这样的夜里,他才有资格痛饮他的孤独。
集训进入尾声,四十人的队伍,淘汰到只剩八个人。
铁路翻看着考核方案:“距离高层的意向还有一步之遥。你的判断?”
“我会补上这一步之遥。”袁朗目光如炬,看起来不像一夜未睡。
“城市作战你有更合适的人选,何必自讨苦吃?”
在这位上级面前,袁朗毫不吝啬自己的想法:“我不会让任何一个人掉队。适应城市环境不需要太长时间。军营之外还有人生,我不希望他们被生活抛弃,被时代抛弃。”
铁路点点头:“联系武警部队,马上安排人手。这可是大工程。”
临走前,铁路想起什么,问道:“又该过年了。不去看看他?”
“这件事我来安排。”袁朗看着窗外萧瑟的冬景,以及铁路的侧脸,“我请求带许三多一起去。”
十二月三十一日,许三多坐着袁朗的车,从A大队基地出发,经过两个小时的车程,来到了烈士陵园。
两个人一前一后拾级而上,穿过肃穆庄严的松柏路,来到某座灰色的墓碑前。
那里已经有人在等。
小女孩松开妈妈的手,迈着小短腿,朝袁朗飞奔而来。
“爸爸!”
袁朗把怀里的百合花交给许三多,笑着抱起她,顺手捏捏她的小脸蛋:“一年不见又长胖了。”
许三多手足无措地抱着两束百合,目光被墓前那位穿着黑色大衣的女人吸引了过去。她脸色苍白,鼻尖泛着红,看起来已经站了很久。
她看过来,许三多条件反射敬了个礼:“嫂……嫂子好。”
没想到她噗嗤一声乐了出来:“又被袁朗忽悠瘸了吧?我正牌老公在这儿呢。”
她指了指墓碑,上面是一个陌生的烈士名字。
许三多抱着花,尴尬地看向袁朗。在与他戏谑的眼神对视时,他只好羞愧地低下了头。
他又做错事了,当着所有人的面。许三多有点泄气。
女人从袁朗怀中接过小女孩,笑道:“她呀,见着谁都叫爸爸,现在还没改过来呢。袁朗肯定又跟你胡说八道了吧?”
“没……没有,队长很好,总是开导我。”
许三多想起袁朗说的故事,想起他那名亡实存的盲肠,不知道哪一句是真的。又或许每一句都是真的,只是他会错了意。
然而眼前最真切的,是这座无言的墓碑。
袁朗搂着许三多的肩膀,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得意劲儿:“听见没?我的人,当然是向着我。”
小女孩在妈妈怀里咯咯笑了起来:“爸爸帅!哥哥帅!”
袁朗啧了一声:“差辈儿了啊!”
“行啦,你自己跟你的小战友解释去吧,看你怎么收场。”
袁朗和许三多目送着母女俩的背影渐行渐远,许三多手指尖还残留着小女孩与他握手时的温度。
她快活得不像一个失去父亲的孩子,她欢笑着说哥哥再见,一定再见。
许三多心中充满着酸涩,他羞愧难当,因为他甚至不知道她的父亲经历了怎样的牺牲,却在无知里拥抱了这样温暖的善意。
他们在墓前轻轻摆好那两束新鲜的百合,山里朦胧的雾气,在墓碑上化为点点水珠。
“敬礼!”
许三多绷紧每一寸神经,敬了此生最长的军礼。他站在袁朗身后,看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那天的葬礼,我们只保留了一个身份。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和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而现在,我站在袁朗身边,我同等地拥有着他的悲伤,此刻,我们都是失去战友的士兵。葬礼与花,是我们纪念死亡的方式。」
天光渐亮,鸟鸣声在林间交织。两个人并肩而行,沿着来路慢慢地往回走。
袁朗深呼吸,唇边呼出浅淡的白雾,强迫自己开口:“我上次讲的故事,主人公是他,也是我。”
他的同期,最好的兄弟,一起从老虎团进入老A,牺牲于四年前的今天,没有等到新年。
“边境任务,他踩到了暗雷,人当场就不行了。我答应他,照顾他老婆孩子。他的尸体,是我背回来的。”
许三多抬眼注视着袁朗的脸,他是那么哀伤,又是那么平静,仿佛在述说着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袁朗看向虚空的远方,笑容泛起陈旧的光晕:“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住院,他来探病,结果就找着真爱了。我就心想啊,怎么什么好事儿都让这小子捞着了?”
袁朗哈哈笑着,许三多看着他,眼眶红了一圈。
“他是个好兵。”
“对。可惜你喜欢的这个兵,已经长眠于此了。”
“他会被所有人记住的。”
袁朗不动声色地收敛了所有的情绪,好像刚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好像他还是那个无所不能的队长,但他的眼神依然悲伤。
“如你所见,我一无所有。”
许三多注视着他。此时此刻,透过那双黑沉沉的眼睛,他看到无数个袁朗。年轻的,热血的,张扬的,恸哭的,沉静的,隐忍的,嬉笑的,温柔如水的,声嘶力竭的……所有他见过的、没见过的。
脑海中的画面风云变幻,最终停留在他们初见的那一天,仿佛全世界只剩下那一张涂满迷彩的、神秘莫测的脸。
袁朗是一场降临在他世界的,命运般的暴风雪。
“你还有我。”
许三多的回答,几乎就是在下一秒。
袁朗真诚地点了点头:“谢谢。”
许三多:“你还有齐桓吴哲成才……”
袁朗抬手就是一个肘击:“行了,报菜名呢!”
许三多笑了:“以后还有马小帅呢,吴哲说他能行。”
“他得通过最终考核才算数。”袁朗贴近他耳边,“如果他知道,费尽心思骗他的人就是最亲爱的班长,他会怎么办?”
许三多的笑容一下子就消失了。
当晚,许三多在日记里写道:
「班长说,每个人心里都开着一朵花。袁朗说,以后每击毙一个敌人,烈士的墓前就会多一束花。如果命运要我做摘花的人,那就请允许我送给谁吧。」
最后,他拿出一个崭新的本子,像袁朗记伍六一的名字那样,一笔一划地写下墓碑上的名字。
许三多合上本子,仿佛离袁朗又近了一步。他为此心生隐秘的欢喜,却又为这种欢喜感到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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