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深冬时节雨最冷,刺骨的寒风在街上狂啸,大部分人都闭户不出、躲在家里取暖,而码头的工人们却没得空闲,此时正值除夕前返乡之际,再捎上家家户户需要置办年货,工作倒比平日更忙了几分。

许三多那日从佛学院往回走,心里总挂念着之前成才说的事儿,左思右想,索性绕道去了码头。

见到高城时,高城正光着膀子卸货,大冬天的雾气从他结实的手臂上弥散而过,在麦色肌肉上镀了层淡淡的光。他转过来看见穿得厚厚的的许三多,先是愣了下,接着笑着打趣道:“这是哪儿来的小包子啊?”

许三多捂了捂领子,笑道:“比不得高大哥的体魄,师兄们说还是穿多点儿好过冬。”

高城笑笑,径自扛了一箱货物轻松托在右肩上:“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儿?莫不是有海运的货物要取?”

“不。”许三多往前站了一步,“只是好久没见过高大哥了,不知道你过得怎样,所以想来看看……”

高城愣了下,这大个头的壮汉子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说话也带了结巴,却有几分喜悦:“我、我都不知道你这么想我,我——”

“——嗯。我听成才说……他最近结交了些码头上做工的朋友,一同研究俄国那边传过来的东西,我想会不会是你……所以来看看。”许三多接续道。

高城一听,那脸上腾起的热气便凉了三分:“……你是来劝我放弃的?”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除了丧德作恶,我从没想过叫别人放弃自己的理想。”见高城默认了,许三多连忙解释,“只是现在政府明着暗着不待见,我只担心你们的安全……”

高城这才笑开了:“你这可算是小看你高大哥了,告诉你,前些日子我还去了趟湖南,在邮轮上做工、在码头装卸货品,边挣钱边在湖南一师的工人夜校学习,那几天我所收获的,我觉得比我活过的二十几年还要多!”

许三多有些惊讶,没想到高城竟为了学俄国传来的理论而去了湖南,想来定然对此事很重视,非同儿戏,于是在惊讶之余,又不免佩服其追求理想的行动力。

高城还在做工,也不敢全闲下来和许三多聊天,便又简单安慰了许三多几句,叫他不用为自己担心,自己知道分寸。许三多见这情景,也不好意思耽搁高城做工,便匆匆道别走了。高城有些不舍,却也只压在了心里。

……

从码头往云沙寺走,许三多低着头,有些木然地瞅着自己的脚尖……在这样的乱世中,不论是袁朗那样上流社会的军官,还是成才那样看似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甚至高城这样在码头讨生活的普通工人,大家似乎都逐渐找到了自己信仰的道路,而自己……似乎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做不了撼天动地的大事。自己曾告诉成才,自己只有平凡的生活、平凡的愿望,只想着希望大家都过得好好的,但在实施过程中,自己的力量能走到哪一步?能帮上多大的忙?……许三多发现,自己开始迷惘,甚至因对比成才和高城他们而感到愧疚,似乎自己什么也没有做到。曾经心心念念要出家为僧,却被史今制止,又仍然以寺庙为家,不知究竟走的是出世还是入世的道……

一片枯叶悠悠坠下,落在脚边,许三多停住步子,捂了捂领口,有些发呆地望着那片落叶……

……我的路,究竟应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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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一过,很快的,1919年来临。家家户户曾在除夕盼着个好年头,没料却在正月十四迎来了黑龙江伊春一带的大地震。所谓万物冥冥中因果相连,大地震很快带起了其他地区的气象异变——江苏一带连遭大风、冰雹、大雨袭击;无锡、太仓、溧阳等县,被水成灾。上海佛教居士林发出倡议书,号召各界人士特别是佛门弟子积极筹赈、施医、施粥、施衣,以解重灾区之困。

“……前日本埠天时寒冷,下午五时忽雨冰包,继即起风,雷电交加,浦江往来船只之不及防避者,吹失货物甚多,各民船之断链走锚者不可胜数,惟尚无倾复……”许三多轻轻念着新闻,阖上手中的报纸,眉头打了个死结,就这么呆坐在榻上想了半晌,咬咬唇,跑出了厢房。

东殿内,史今正于药师佛像前坐禅。许三多放轻动作迈入殿中,乖巧地站在在史今身旁等候。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史今悠悠睁眼:“……傻小子,有事找我,唤一声便好,何必这么呆站着,也不知道坐着等。”

许三多看了一眼旁边的蒲团,赧然:“……我,我没想到坐下。”

史今回过头来,轻轻一瞥,看见许三多背在身后的手中撰着一张揉皱的传单,心中了然,复又抬眼望向许三多:“有什么想和史今哥哥商量的么?”

“我……”许三多身后攥着传单的手愈发收紧,然后如同终于下定决心般,将传单递到史今面前,“我——我想参加居士林的义工团,去灾区帮忙!”

史今接过传单一看,原来是上海佛教居士林发出号召,希望有能力且有时间者,一起去灾区帮忙,包括运送物资、医护援助等。

见史今望着手中的传单不语,许三多有些紧张:“不……不可以去吗?”

史今终于抬头看向他:“想要帮助灾区,有很多方法,比如捐助一些我们寺里的物资,或者为他们诵经祈福。你从未离开我单独出过远门,且年级尚幼,为何决定想参加义工团?”

“我……”许三多低头,踟蹰片刻,才小声道,“……一直以来,我都在史今哥哥和各位师兄的庇护下成长,虽然日子清贫,但我一直觉得我足够幸福……可有时候,看见周围的时势变更、看着其他人努力追求自己的道路,我会突然觉得……自己似乎过得有些浑浑噩噩。”不自觉的,许三多收紧双拳,“……我希望,在如今这样的世界里,能找到一条路……一条可以尽我所能为这个社会和众生做有意义之事的路。”说着,他抬头望向史今,眼里有着急切和坚定,“虽然我不知道这趟远行能不能找到我的路,但我觉得……如果一直在大家的庇护下安稳度日,是肯定无法找到这条路的。”

史今静静看了他半晌:“怕么?”

许三多一愣,回过神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有点儿。”想了想,又辩道,“不,不是害怕,是紧张。”

史今笑了,拍拍身边的蒲垫,许三多便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想好去了灾区要做些什么吗?”史今柔声道。

“还没。”许三多摇摇头:“可这回是跟着居士林去,我想我起码能做到不叫苦不叫累,灾区需要我怎么做,我就一定去做。多个人手总多份力量。”

史今颔首,又轻叹一声:“这可是你第一次离开我身边。”

许三多有些无措,嗫嚅道:“去的时间不长,应该很快就回来。”

史今轻道:“可你这一去,若袁朗中途回来又见不到你,等他再离开上海,你们又不知道何时能再见了。”

许三多愣了下,心里掩不住滑过一丝失落,默然片刻,腼腆笑道:“袁朗哥哥是那么厉害的人物,我有幸和他互称兄弟,便要作配得上称为他弟弟的人……即便我们会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能见面,可我也不能总作在哥哥面前撒娇的小孩……如果我这一去,能有所成长,等到下次再见面时,他也会为我高兴吧。”

史今静静注视着许三多,随后浅浅勾起微笑:“看来我的三多已经不是成天跟着我的小娃娃了,有自己的想法了,我……很高兴,也支持你的决定。”

许三多高兴得一下站起来:“你同意我去了?!”

史今笑了,站起身来,摸摸许三多的头:“我很高兴你愿意征询我的意见,可有时候,人真要坚定去走一条正确的路时,即便周围再多阻力,甚至那阻力来自强权威慑,你也要有足够的勇气坚持下去。”

许三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听了史今几句嘱咐,便迫不及待地跑出云沙寺,去居士林报名应征了。

史今负手站在门边,望着许三多逐渐消失在寺外的身影,牵出一丝感慨却又失落的笑……

从一开始便知道,他终究会长大,终有一天会离开自己身边,只是从没想过、或不愿接受,这一天这么早便开始初露端倪……那个孩子,也许还带着年幼的冲动和迷惘,也许过于急躁或看不清前路,但他已开始学着成长,追逐着周围众人前进的脚步,想要尽全力为这样的世界带去正面的能量……这一点,已经足够说服自己渐渐放手,让他自由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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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许三多随上海佛教居士林组织的义工人员一起,坐渡轮赶赴溧阳。史今本说要来送行,可许三多红着脸说怕同行众人觉得自己还是小孩子、还要人来送、扛不起赴灾区帮忙的责任,表示自己单身前往即可。史今也不多言,只依了许三多,让他独自前往。

因为此次出行并非为了观光旅游,乃是赈灾之旅,准备的钱财物资都是为了灾区,所以旅途上都尽量节俭,本次参加义工之行的众人,不论身份年龄,都统一住在最简单的平民客舱。许三多上了渡轮后,初时还抱着第一次独立的兴奋感,可待到夜深人静入睡之时,却终于感到一丝不习惯——那是第一次离开家人的紧张、不舍,和面对未知与独立的恐惧。

曾经,许三多很害怕黎明前的那段时间,模糊记忆中久远的那一天,母亲正是在黎明时分把年幼的他叫起来,给他细细穿妥了衣服,然后把他背上山,遗弃在了庙门前……那一天,许三多在暗淡的天光下呆坐了很久,以为自己会就这样融化在这片幽幽的山色中,然后如同从未来过这个世界般消失不见……然而,却在这时,寺门开了,史今走进了他的生命中。

因此,对于许三多而言,史今的意义是特别到无法描述的,是他再一次给了许三多一个家,比亲人还温暖地对待他,多年来二人形影不离,许三多习惯了史今在身边,就如同呼吸空气一样自然,自然到以为自己离开也不会有任何影响……然而真到了这一刻,没有史今在身边,许三多才发现自己是多么不习惯。

“……史今哥哥……”许三多蜷缩起身体,把被子盖过脸,在月光照不进的底层客舱内呜咽,怕同舱的人听见,便掐着自己的手,想要压抑住低泣。

“噗……”黑暗中,不知是谁低笑了声。许三多一下顿住哭声,有些尴尬和羞恼地半蹭起身四处张望,而同舱的人看起来似乎都在熟睡。

许三多正有些莫名其妙和不知所措,却忽然有一只手拍了下他的肩,吓得许三多差点儿惊叫出声!

“咳咳,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吓你。”刻意放轻的男性嗓音,许三多循声望去,原来是睡在上铺的一位陌生青年。青年趴在床沿,低下头来看着许三多,黑暗中看不清面容,却也能从他声音中分辨出低低的笑意。只见他又吊着身子往下凑了几分:“想家啦?”

明白自己刚才哭是被这个陌生人听见了,还被他猜出了缘由,许三多唰的一下脸就红了,也不知如何分辨,只得闷头倒下,拉高被子盖上。

“唉唉,别生气啊。”青年轻声道,“刚开始我还想是谁呢,参加义工赈灾还哭鼻子想家?现在发现原来是个小娃娃……说起来,这么小的年纪、本该还是在父母庇护下生活,却敢于为赈灾出一份力,很不容易啊。”

许三多怔了下,拉低被子,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瞅着青年,仿佛要分辨他说的是真是假。

“我可没说谎。”青年在黑暗中笑出一个浅浅的弧度,“一个小娃娃,还没真正长大,还未足够独立和勇敢,但怀着一份善心,即使带着这样那样的不足,都愿意昂首而上,为灾区出力,这难道不值得鼓励么?”

许三多这下倒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可一不好意思就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吞吞吐吐了半天都只是沉默。

青年以为他还在生气,挠挠脑袋想了想,翻身从包里拿了样东西,轻轻丢到许三多枕边:“给你。”

许三多拾起来,在黑暗中看不清是什么。

“这是从巴黎带回来的,洋人那边流行的小点心。”青年小声道,“刚才是我不对,这个送你,大家难得都是去灾区的义工,就别生我气了,好么?”

许三多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坐起身,把这包点心放回上铺:“我没生气了。”

“这又递回给我干嘛?”青年又要把点心丢给许三多,“说了送给你的嘛,别客气,我这里还有。”

“不,不是……”许三多有些结巴,“只是……”

青年看了他片刻,莞尔:“我明白了,是家里人交代过,在外面不能随便拿别人给的东西,对吧?”

许三多有些尴尬地点点头。

“也是。我好像太自来熟了,都是留学被洋鬼子教坏的,忘了咱中华民族矜持的传统美德。”青年故意自嘲以缓解许三多的尴尬,随即又笑道,“看来你年纪虽小,出门在外也颇为谨慎,难怪家里人会同意你这次出行。对了,你多大了?十三?十四?”

“我今年满十六了!”许三多提高了音量,虽知道自己因先天不足和营养不良而比同龄人矮且瘦小,可每次被别人‘小瞧’,都会忍不住争辩。

“——大晚上的,吵啥啊?还让不让人睡觉啦?”同舱中有人被吵醒,不耐烦地迷迷糊糊埋怨了句。

许三多和青年连忙噤声,待屋里又响起小小的鼾声,这才松了口气,待缓过劲儿来对视一眼,不仅都笑了。

“好了,也不勉强你收下这点心,只要你不计较我刚才的得罪之处就好。”青年轻声道。

“不会。”许三多也轻声应了。

“那就好。”青年小声笑道,“不愧是快十六的人了,晚安。”

说完这句俏皮话,青年立刻躲回上铺睡觉去了。许三多又好气又好笑,虽然那句话还是有些把他当小孩子逗的成份,却莫名帮他放松了心情,注意力也不再集中在离开史今的不适感上了。

重新躺倒在床,许三多闭上眼,摸着自己左腕带着的佛珠,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努力,去了灾区要作帮得上忙的人,再不可像小孩子那样哭哭啼啼地想家让人看了笑话,末了,又在心里习惯性地念诵佛号,念着想着,不知过了多久,倒也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客舱外,渡轮悠悠在夜里的海上航行,轻微的晃动感,如同儿时的摇篮,让梦境也泛上几分温暖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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