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氏医馆……”许三多站在这栋淡黄色建筑前,再次确认了一遍手中纸条上写的地址,“……吴哲就在这里工作啊。”——上回临别之际,吴哲写下自己的联络方式,告诉许三多不论何时都可以来找他。据成才说,这家医馆是吴哲的家族企业,吴家世代行医,中西兼学,因此是上海少有的中西医皆在此坐诊的医馆。
探头往馆内前台张望半天,许三多终于鼓起勇气走进医馆,询问之下,却失望地发现吴哲外出就诊还未回来。前台的小姑娘亲切地让许三多在里边儿坐着等,许三多却觉得不好意思,便又跑出门去。
正踌躇着要不要下次再来,却远远看见五个人一起走来,其中便有吴哲,另外四人看那打扮似是吴哲同行。许三多第一反应是不知道该不该躲开,正在这时,吴哲却先看见了他,没半点儿犹豫,立刻笑着出声招呼:“三多!”
青年如阳光般和煦灿烂的笑容,让许三多心头一暖。吴哲带着四个朋友快步走上前来,轻轻拍了拍许三多的肩:“抱歉啊,不知道你今天会来,刚出诊去了。”说着,又替双方作了介绍,原来这几人也是医馆的医生。
“等久了吧?咱们进去喝点儿茶,坐着慢慢聊吧。”吴哲很自然地揽住许三多的肩,和和气气笑得像个邻家哥哥。
许三多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却得到了一种莫名的慰藉——他想起那日在议会堂前遇见袁朗,袁朗看到了他,却只是转过眼去假装不认识他。几步之遥,距离却仿佛如此遥远……即使心里明白,袁朗和吴哲,乃至他们身边的朋友,都不是可以相提并论来比较的人物,自然也不可能像今天吴哲这样亲切地招呼他、为他作介绍……然而十六岁的少年,还在成长,他那并非足够强大的心,仍渴求着亲近与关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对比之下,难免愈发失落和动摇。
进了医馆,到了吴哲的办公室坐下。吴哲倒了杯热茶给许三多:“抱歉啊,让你在外面等了这么久。早知道你会来,我就请她们直接带你来办公室了。”
“没什么的,是我自己不打招呼就跑来。”许三多脸上微红,捧着吴哲递过来的茶杯,那上面的暖意似乎还叠上了一层吴哲指尖的温度。
“我不是说过么,你想什么时候来都行。”吴哲拉过一把椅子在许三多对面坐下,笑笑,“有什么事儿需要我帮忙么?”
“你想什么时候来都行”这句让人心里踏实的话,满足了安全感和被体贴的需要。许三多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将上回居士林林长邀请他去龙华孤儿院工作的事儿说了一遍,同时也说了自己的顾虑,希望能从吴哲这里得到一些建议——说起来,人与人之间真的很奇怪。有些人,明明相识不久,却让你觉得可以交心;而有的人,即便认识若干年,也始终见外。
“我明白你的心情。你还小,若现在就要就对自己未来的人生做出定位,确实太难。”吴哲微微一笑,“这样吧,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跟成才一起陪你去龙华孤儿院看看可好?”
许三多连忙点头,有些羞涩又有些开心。那时候的他还不明白……这种感情究竟是来自于对眼前这个人的憧憬和恋慕,还是源于在另一人那里产生的痛苦被给予了替代和抚慰……
……
两日后,约好了时间,由成才开车,载着吴哲和许三多去了龙华孤儿院。孤儿院的管事早听王老先生说过许三多的事儿,见三人来了自是欢迎,亲自带着他们在孤儿院里转悠。
这龙华孤儿院地处上海龙华镇茂公桥堍,占地四百余亩,有数十栋屋子,大都为三层以下的砖木结构。主要建筑为各界善士捐建,因此皆以捐建人名字中的一个字加上一个“德”字命名,如民国要人颜惠庆捐建的名“庆德堂”,商务印书馆创办人之一夏粹芳捐建的大礼堂名“粹德堂”等……而创办人王一亭先生所建的办公楼,本人不愿居功,要求隐去其名,只称“仁爱堂”。
“我们这里,目前大约有三百名孤儿。而老师,职员,技师和院工,约有四十来号人。”管事笑眯眯地看向许三多,“要是许小居士愿意来我们这儿的话,可真是帮了大忙了。”
许三多还有些腼腆,加上自己心里的犹豫,一时没有答话。吴哲看了看许三多,向管事微笑道:“请问可以给三多一段试用期么?毕竟他从来没做过这类工作,也好锻炼锻炼。这样一来,孤儿院可以实际考察下他是否胜任这项工作,他也能决定究竟是否可以长期做下去。”
“您的想法与咱们不谋而合。”管事笑道,“那从明日开始,许小居士先来这里作固定义工试试,你们看这样可好?”
成才与吴哲帮许三多参详了下,觉得不错。许三多也诚诚恳恳地向管事道:“张先生,真的很谢谢龙华孤儿院愿意给我提供这个机会。我一定会尽力而为,跟大伙儿好好学习,照顾好孩子们。”
“许小居士太客气了。我听王院长说过你们在溧阳救灾的事儿,孩子们对你都特别亲近,相信你自有你的独到之处,可以更自信一些。”管事其实早看出了许三多心中顾虑,便如此温和劝慰。
四人正说着话,却听集会的大教室中传出孩子们唱歌的声音。
“是赞美诗?”吴哲在外留学过几年,听到熟悉的歌声有些惊讶,“龙华孤儿院的主要创办者不是佛教徒么?为何这里会教授基督教的赞美诗?”
“吴先生有所不知,咱们这孤儿院在创办之初也是举步维艰,要在寸土寸金、各方势力盘踞的上海开辟出这么一块地方作为福利院,实属不易。”管事向三人解释道,“王一亭院长为了孩子们,努力争取各方支持,也获得了这些西方传教组织的大力资助。为表感谢,按照基督教会的要求,这里每天早晚举行祈祷礼拜,逢星期日做大礼拜,并邀请上海的教会牧师来院讲解《圣经》,唱赞美诗,做祈祷,他们会选取工读双优的院生接受“洗礼”,成为基督教徒并给予进一步的资助帮他们读书深造,这对孩子们来说,是十分难得的机会。”说着,管事笑道,“王院长说了,虽然他是佛教徒并且是孤儿院院长,但他并不强迫在这里生活的人必须信仰佛教,他愿意让孩子们接受不同文化的熏陶和百花齐放的知识思想,让他们在学习中找到自己的路。而且只要能帮到孩子们,不论是佛教、基督教,都是好的。”
“哦,这个我知道。”成才打了个响指,“我母亲是虔诚的佛教徒,与王老先生也认识,她曾说最赞赏的,莫过于王老先生对于其他宗教的态度,提倡‘教义虽异,救世则一’。”
“是的,所以我们孤儿院一直遵循王院长的指示,在这项大前提下,努力做到融通谐和,兼容并包。”管事点头笑道,“咱们孤儿院不仅仅是供孩子们生活,在西方传教士的帮助下,还设立了六年制文化课,每天上午上课四小时,下午则进工场学艺三小时,以帮助孩子们学得一技之长,以备成年后离开这里也能自力谋生。”
听着管事介绍,看着四周的场景,龙华孤儿院在许三多心中逐渐从简单的五个字变得有了丰满的形象。对这里了解得愈多,许三多愈发佩服王一亭先生创办这间孤儿院的思想和办学方针,心里不禁为在这里工作又多加了一分肯定。
参观完后,拜别张管事,三人开车往回走,一路上说说笑笑,心里都轻松了不少。
“怎么样,这下可踏实了吧?”成才从后视镜里冲许三多挤挤眼,“我这兄弟管用吧?小时候我要闯了祸都找他出主意,准没错,嘿嘿。”
许三多抿着嘴笑,吴哲笑骂:“专心开你的车吧你,得瑟个什么劲儿啊。”
“我是为三多感到高兴啊。”成才哼了两声,“亲眼看了这龙华孤儿院,我也能放心把我这小兄弟放到那儿工作了。”
许三多和吴哲相视一笑,三人又插科打诨了几句,不一会儿便到了吴哲上班的地方。
“抱歉啊,今天不能陪你们了。”吴哲下了车,弯下腰,透过车窗望着许三多,“我只请了半天的假,主要不希望耽误需要看病的人。”
“快别这么说。”许三多连忙摇头,“吴哲哥,你能特地请假陪我,我已经非常开心了,而且真的很谢谢你。”
“喂喂,今儿来去都是我开车,我才是最辛苦的那个吧。”成才假装吃味地嚷嚷。
“得了吧你。”吴哲伸手去敲成才的头,成才嘿嘿笑着躲开,“过几天得了空,我还去黄金大戏院登台,到时候送票给你总成了吧。”
“这个好。”成才自是满意。
“好了,我得进医馆去了。”吴哲又转过来看向许三多,笑容如春风和睦,“等定了时间,我让成才拿票给你,到时候你们一起来吧。”
“好。”许三多想起那日台上吴哲穆桂英的姿态,心里莫名期待。
随后,成才又开车送许三多回云沙寺。告别成才,许三多进了寺门,发现殿中有个熟悉的身影在与史今交谈,那人转过头来,正是袁朗的母亲。
“袁夫人。”因为袁朗,许三多有些尴尬,但也迎上前去。史今不动声色地悄然退开,留下二人说话。
“三多。好久没看见你了,听说你跟居士林去溧阳救灾……让阿姨看看,都瘦了啊。”袁夫人向来觉得与许三多投缘,是真心把他当小儿子看待,此刻那眼中满满溢着心疼。
“我没事儿的,让您担心了,对不起。”许三多心里很感动,也很内疚,因为与袁朗闹别扭,从溧阳回来后也有些刻意避开袁家的人,现在见了袁夫人,觉得自己因为心里的小情绪而牵连到其他关心自己的人,真是幼稚得可笑。
袁夫人又关心了下许三多的近况,然后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踟蹰半晌才道:“三多啊,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和咱家袁朗,最近是不是……闹矛盾了?”
许三多愣了下,忽地涨红了脸,不知该如何接话。
袁夫人显出“我就知道”的表情叹了口气:“上次袁朗带了《妙法莲华经》回家,说是云沙寺送我的捐印纪念,我就奇怪怎么三多你没来坐坐呢,加上那孩子看起来心情很差,我就猜是不是他惹你不高兴了。”
袁夫人这一句话把责任都揽到自己儿子头上,自是要宽慰许三多。许三多听了却觉得愧疚,低下头去小声道:“不……是、是我不好。”
“三多你别这么说,我家那小子什么臭脾气,我这个作娘的最清楚。”袁夫人拉住许三多的手,宽慰地拍了拍,又叹道,“不过……那孩子其实也不容易。他的出身,他的才能,还有家里人对他的期望,无一不把他推到了一个需要肩负很多责任和压力的位置。虽然别人都说他天纵英才、有背景、运气也好,可只有我们知道,他背地里付出了多少努力,现在又是多么辛苦地为自己的理想和这个国家奋战……”袁夫人说到这里,不禁眼眶微红,“作为一个母亲,如果可以,我并不期望他光耀门楣或名垂千古,我只希望他过得快乐,哪怕平凡……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还没到三十岁,却好像在这世上走了六十年一样沧桑和沉重。”
许三多默然听着袁夫人的话,其实那点儿矛盾的小情绪这些天早已逐渐消去,也从袁夫人的话中更多地感受到袁朗的不易,只是……只是就算再理解他、再心疼他又能如何?他是天上的明月,只有同在天上的星辰才能与明月相随,而不是地上不知名的小草……小草只能在地上仰望天上的明月。
“可能你也知道,最近法国召开了巴黎和会,中国这边的代表是皖系政府,袁朗也随他们一起去了。”袁夫人握着许三多的手道,“等袁朗回来了,我一定好好说说那孩子,收收他那臭军阀脾气,叫他来云沙寺向你道歉,带你来我家吃饭。”
得知袁朗最近不见踪影的原因,许三多想他不是因为讨厌自己所以才一直避而不见,心里莫名松了口气,却因袁夫人这番话而更不好意思,连忙道:“阿姨别担心,我和袁朗没什么的。等他回来了,我一定来看望您。”
袁夫人偷偷观察,觉得许三多确实心里没在生气,但却能感觉到一丝她所不明白的黯然,以为他是有其他烦恼,便更加心疼这小儿子,可劲儿地拉着他说了好多体己话,最后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送走了袁夫人,许三多轻轻叹了一声,回头,却见史今倚在门边望着他。
“史今哥哥……”许三多低着头走上前去。
“今天还顺利吧?”史今摸摸他的头,柔声道。
“嗯。吴哲和成才同我一起去的。”许三多将今日的事情说了一遍,也说了自己答应从明日开始做义工的事儿。
“也好。”史今淡淡一笑,“不管怎么选,我只希望你的选择是遵循了你内心真实的想法,且没有高估或低估自己的能力与价值。”
许三多知他说的是工作,却又恍惚觉得还有另一层含义。
“出去了一上午,累了吧?师兄们都在等你用膳呢。”史今笑笑,拍拍许三多的肩,带他一同朝寺中用餐的五观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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