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目送归鸿(1)

息徒兰圃,秣马华山。

流磻平皋,垂纶长川。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嘉彼钓叟,得鱼忘筌。

郢人逝矣,谁与尽言?

虽然这样说有些夸张,但从吴玠动身前往临安觐见之日起,吴璘确实没有睡过一个安稳好觉。

随着岳飞等人下狱一事传到四川,这种刻骨铭心的忧虑感也达到一个顶峰;而伴随着后续不断飞来的新情报,堵在心口的震惊、焦虑、痛苦、悲愤等各色情绪更不断搅动发酵,就像空气里漂浮满细碎的火药粉末,只需要一颗火星儿,就可以不受控制地连环炸裂开来,将一切都化为乌有,只剩下浓烟过后的满地狼籍。

任何事都随时可以成为这个不起眼的火星儿。但吴璘也毕竟是吴璘,他决不允许自己进入这样一种状态。兄长离开得仓促又果决,甚至都未来得及多嘱咐自己一些——也许是吴玠认为不必嘱咐——虽然剩下主事的不止自己一人,往上还有胡世将,同袍还有杨政等人,但每个人的作用都至关重要且无可替代,在这种恶劣到出乎意料的局面里,所有人都必须尽好自己的一份力。

退兵,守城,整军,军事会议,无可避免的和议商谈,还有等待兄长觐见的消息。吴玠的消息还没等来,先等到的却是血淋淋的噩耗——十二月二十九日,下狱两月有余的岳飞被赐死,长子岳云和部将张宪斩首弃市,他们的家属以及牵连的将领幕僚流放到远恶军州,即刻动身。

吴璘拿着一份份朝廷昭告天下的文件翻看,这些文件走得极快,连如此遥远的四川都能传达得这样迅速——仿佛晚铺天盖地宣扬几天就会造成多少巨大损失一般。文件里言之凿凿地讲着这些无比荒谬的事,也许是人在瞬间太过巨大的悲痛和愤怒下反而会格外镇定,吴璘恍若无事地从头到尾反复浏览这些文字,直到眼神能在纸上烧出几个洞,才随手扔下。

事实就是如此,这些事件在不同地点同时发生着:他们带兵在陕西要地鏖战,吴玠在昼夜兼程马不停蹄奔赴临安,岳飞等人已经在大理寺经受着无尽的折磨拷问,小朝廷正在一面全心紧锣密鼓地议和,一面盘算着怎样置股肱之臣于死地,好让这和议后虚无缥缈的美梦能做得更久。

吴璘端起早已冰凉的茶水一饮而尽,而后一身单衣站在仙人关深冬的夜风中。

他已经颇久没有回到过这里,凛冽寒意夹杂着浓重的湿气肆无忌惮打在身上,透入骨髓,带来如有实质的痛感,像极了过往每场大战里漫天的箭雨矢石。

他在这里站了很久。

一个人的深夜大略最适合思考与回忆,尤其在这广袤夜空下,这满目山河里,他的思绪脱缰野马般飘散开来。他忆起自己十九岁在兄长的激励下毅然从军,今年自己整整四十岁,足以说一句戎马半生;这二十余年里打过的仗,走过的路,见过的人,说过的话,都像尘封已久的旧物——今夜的寒风呼啸着拂去上面经年累月积攒的厚重蛛网尘埃,将这些本该早已忘却早已朽烂的东西突然明光锃亮地呈在眼前,再给上面洒上一层新弥散的血色。

手上的事因为做得、想得太多,此刻反而都淡了去,他开始想一些足够宏伟又遥远的东西,譬如未来,人生,理想,死亡。于他们而言这些常是交杂在一起的,自从军的那一刻起,保家卫国,马革裹尸,光复故土,海晏河清——这些概念都在生活细节里如影随形。人的一生太短暂、死亡又太寻常,那个总觉得能添砖加瓦一点的未来那样遥远并似乎日渐更加遥远,希望明明灭灭,而他们还活着,还必须继续直面现实活下去。

他们还活着,而死了的人已经永久离开这个世界,长眠地下,往生极乐。

最后一个是想来安慰活着的人的。

思绪最终还是由此飘到了眼前事上,吴璘第一次从私人的角度回忆起岳飞这个人。有什么好回忆的呢,比起他的兄长与岳飞这样于公通力合作、于私笔底知交的关系,他与岳飞应当是很熟悉彼此、但没什么交情的关系。他们至今不曾通过一封私信,因为并无私交的机会与必要;但每次公文里也会带着名姓问候,兄长也常在写给岳飞的私信里提到自己,岳飞也会认真回复道,常闻小吴太尉美名,若有朝一日能结识本人,实为幸事。谈及两边的合作时,岳飞也会说,若小吴太尉来,自家定不亏待客之道;如能一道北上,那更是一件快事。

这是一件只要发展下去就必然会发生的事,是长远战略规划里的一环。但一切都像之前很多次那样戛然而止、烟消云散,伴随着议和的来临,伴随着猝不及防的死亡。

生死这道天堑隔开了一切,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他既无法想象岳飞等人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经历了多少痛苦,又无法想象他的兄长这个元旦身在临安城是怎样在危机重重暗流涌动里直面这一噩耗,更无法想象岳飞的家人、下属等这些局内人接下来会面临什么。其实并不是无法想象,这些很容易自我联想与代入,或者说他们没有谁可以置身事外。

足够熟悉与相似,必然不同的表面命运与足够相似的内核,这种荒谬感更甚于拿着朝廷文件的荒谬感。

飞起的草叶在脸上打出更真切的痛感,吴璘依旧站在那里,看着云涛翻卷,东方泛起了鱼肚白。

吴玠归程的消息终于在二月中旬发到。里面没半句在临安的情况,只说一睹天颜不胜荣幸,之后便写着正月十七日自临安启程,走水路到渝州渡口,换陆路直接回仙人关,另还有些简短的新安排。彼时吴璘已经离了仙人关一段时日,他在不同前沿奔走,巡视防务,督促练兵,顺带记录山川河流、修订地图,片刻不得清闲。

展信时他正在训练场。

信是军医代笔,最后“勿惦”与签名是吴玠的亲笔。吴玠只粗通文墨,不常自己写字,所谓见字如晤,最后这几笔必然是知道他会担心,特特写来的。吴璘摩挲着信纸算了算,那现在兄长他们大概快到渝州了,三月中上旬便能到达仙人关。自己这一圈抓紧走完,回去正可汇报一二。

他时间确实掐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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