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时光白驹过隙,他此时已经蓄起浓密的胡须,他三十一岁,但他已是个从军十数年、经验丰富的老兵或老将了。
伤口在如注暴雨的冲刷下感染恶化,连续一夜的高烧逐渐夺走残存的气力和神志。战马踏过泥泞的战场,踏过敌人与战友的血肉,李木紧握手中长枪,就像握住最后的希望。
今日死于此他不后悔,马革裹尸是军人最荣耀的结局。他只是深恨未能完成此行任务,他们都已尽力,他们未曾想到形势险恶至此。
就像他们未曾想到这天翻地覆的变局来得这样快、未曾想到小朝廷会这样毫无下限且置他人性命于不顾,他们当机立断又别无选择地再次踏上前往临安的路,前路是希望还是绝望都不可知,路总得人去走,事做了比不做强。
其实又有什么想不到,建炎、绍兴二十几年无数旧事历历在目,向来如此,毫无改变,还在变本加厉起来。
他胸中还有那一股弥散多年的遗憾与痛苦。
自绍兴九年开始,在绍兴十二年达到顶峰后渐渐平息与自我消化,而最近,这种过于残酷的情感又在一次次所见所闻中卷土重来,越看到真相,懂得越多,便越发浓烈。
他冷静下来,雨滴混着血水从须发上滑落。
手指冻到冰冷,下面的长枪反而散发着熟悉妥帖的温度。
他准备翻身上马,兜鍪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有机会先走的。他的手下,那个像当年的他一样全心为别人想的年轻孩子跪在地上,求他只身先走。
他拒绝了。
他不能抛弃任何人,更不能抛弃阵地,错不全在他,他连主将都不是,但他理应用死去承担一切。
最后他还是遗憾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他走时未同岳飞好好道个别。
岳飞,这个他作为少数知情者——而又是这些知情者里最不像知情者、最普通的一个——用心侍奉数年的人,这个他自从军起便崇敬仰慕许久、最后却以这种浑然意料之外的方式发生绵长联系的人。
他忽而想象开此刻距离此地数十里地之外的岳飞听到他死讯的情景。
算什么呢,他好笑起自己的自作多情,他对于岳飞什么都不是,他只是在那个血色冬夜恰好站在那里而别无选择加入其中的人,他不像吴玠、韩世忠、吴璘、军医,这些参与其中的人都独一无二、无可替代。而随意一个人都可以替代他,只不过当时恰好是他。
他更应当愧疚,他没有做好该做的事。
他此行走的前几天还去看了岳飞。在此之前,他已好几个月未见岳飞了。此番不是因为过几天他要先去执行任务,而是顺路跟着吴玠去看的。
这些日子连日大雨,岳飞难免身体不适,就像在四川每逢换季时那样。他去的时候,岳飞眼上敷着药,军医在给他扎针,给他按着手上的穴位。
他像曾经习惯的那样去给岳飞煎药,敷药,对方仍像之前那样,认真同他道谢,又止住他想做更多的手,说道自己来。
没什么其他话,岳飞应该很难受,他不该多打扰,便要告退。吴玠拉着军医出去说什么要紧事,他打算等两人回来就走。
“岳相公好好休息。”他面上还是掩不住的担忧,去给人掖被角,“今年尤其多雨,您要当心。”
岳飞还是像往常很多年那样,笑着嗯一声,让他放心。李木忽然觉得面前的人似乎又瘦了,这些年对方一直被大小病痛间断折磨着,从未真正痊愈过,也绝不可能再真的痊愈。
李木已经很擅长掩饰情绪,但他从来骗不过岳飞。
屋内又只有两人,天色逐渐暗下来。
“李太尉。”
这好像是岳飞第一次不喊他李木或者小李。
“与我讲讲你那边的部署吧。”岳飞看向他,和以往闲谈不同的态度。
不要想太多。
他用最后的清明神志想到这样一句话,然后翻身上马投入战斗。
力尽落马时他长叹一声,肋骨撕裂的痛至此也不痛了,他忽然笑起来,不急,就这几个月,今天失利是暂时的,他猜赵构等人快要死了,而那些千千万万不该死的人不会死。
“会有人为我报仇,我可以闭眼了。”他想。
眼前最后的景象是泰山压顶般的黑影伴着狞笑的一张脸。这张脸他似乎认识,大概是绍兴十二年在临安有过一面之缘。
刀刃没入胸腔,又很快拔出,血花漫天飞溅。
他轻飘飘落下去。
一股力扯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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