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两朝开济老臣心(1)

那些已经是几天前的事了,吴玠现在是他十分倚重的佐命大臣。

有人来通报吴玠求见的消息时,赵瑗正坐在寝宫内,久久看着桌案两端的两份文件。

一份是群臣关于养父赵构谥号与葬礼的上奏,另一份是古老的卷宗——绍兴十一年岳飞案的资料。他已经看了它们太多遍,几乎倒背如流,但仍旧忍不住继续轮流翻动着,心内五味杂陈。

他放下文件,低头看了看身上还未脱去的衣袍——只有天子可以穿的衣袍,更一声长叹。

一切都如在梦里。

脚步声响起,赵瑗收起情绪,抬头看一身紫袍的吴玠伏地叩首,一面道平身,一面叫人赐座。

三日内天翻地覆。

八月十六日,临安城内外舆议汹汹,皇帝赵构当日拒不下诏罪己,只决定封赵瑗为太子,让位太子。据宫中传闻,吴玠当夜曾长跪在赵构面前泣血陈情,求官家以社稷为重;赵瑗即位后更立刻看到了之前一月之间吴玠给赵构的十几封上书,字字血泪。几乎同一时间,本来权势滔天的宰相秦桧连同家小竟然人间蒸发般无影无踪,有司反复查探,只得出“中秋夜秦桧连夜携家小北逃投金”这一最大可能性,杨存中已经立刻派人去处理。宰相连夜跑路,这件事本身已经够前所未有地荒唐、后世史书怕不是都要好生耻笑了;谁知第二日晚上,被层层保护、本来已在颐养天年、正和大批宫人吃喝玩乐的赵构酒后突发中风——来报的宫人惊慌失措泪流满面,赵瑗得报都顾不得喊人,立刻亲自去看,但见酒席还未撤去,杯盘狼藉,一圈嫔妃都跪在地上哭,他上手抱起赵构,千喊万喊也不应;但凡有点名气的御医他都立刻下令召来,一时间宫内人流不绝;但赵构一直人事不省,药和饭食都喂不进,素日里意见相左的各路医生此刻倒是罕见的和谐,嘴上虽然都不说不吉利的话,脸上的意思清清楚楚——太上皇情况不好,早备后事吧。

赵瑗与一众医生宫女守到三更,别人劝他去歇,他也不去;针药一直没停,却也收效甚微,赵构一直歪在床上一动不动,半点生气都无;众人本还希望赵构能醒来嘱托一二后事,随着一碗接一碗浓稠的好药原封不动地流得满床都是,也都渐渐绝望了。等到天刚微微亮,正是人们最困的时候,赵瑗却恍若不觉,一直跪在床头用心守着,他突然看到赵构喉咙轻轻动了一下,正欣喜地要喊旁边的医官,手一探上去,却摸到赵构已经气绝了。

霎时宫内外哭声震天。赵瑗以为自己会哭得昏过去、难过得茶饭不思,真到了这时,许是变故太多太快,也许是陡然被推上天子之位深感责任重大,他从变故的哀伤里回过神来,先无知无觉嚎啕哭了一刻钟,而后突然格外神思清明,万千悲伤情绪也一应被压了下去。此刻刚刚天亮,八月十八日了,在这种格外混乱的节骨眼上,尤其容不得自己放任情绪——他猛地起身,沙哑着嗓子,一个一个指名道姓地安排着各人的职责,直到需尽快喊大臣入宫协助自己时,才微微愣了一下。

喊谁呢?

最该喊的处理国家大事的宰相已经无影无踪,本朝只此一位宰执,罢了,跑了倒也省事,赵瑗无奈想着,自己从小与秦桧不睦,厌恶对方的诸多恶劣行径,秦桧亦对自己怨恨颇深。眼前情形,若是秦桧还在,才是棘手百倍。昨日秦桧一消失,消息自然压不住,临安城内说什么的都有,秦桧一人独大、把持朝政多年,上下尽是同党——虽然这些同党也经常是离心离德、说不好什么时候就反目了,但毕竟还是一起多年操控大事且很有成效的同党——显然他没有知会任何同党自己要跑这一件事,同党们本就纷争不断,此刻失了首领,一下子连个主事的都站不出来。这才不到一天,诸事繁杂,赵瑗当然还没来得及分出一点时间整顿这些。所以……现在的形势十分严峻,毫无准备被突然推上帝位的年轻天子(之前甚至连皇子都不是,遑论太子,标准的毫无计划)、不到两天就突发疾病暴毙的太上皇、无声无息消失的宰相、混乱异常无人可用的朝廷,可谓大片的真空;加上外部虎视眈眈的金人、国内今年来各种汹涌的议论……一步行差踏错,都愧对祖宗、愧对天下人,足以钉在耻辱柱上。

可倚重者何人?

若论出入宿卫等事,杨存中自然可靠,他刚才早已差人去喊了;但只有杨存中一人,显然还不足以应对接下来的诸多大事,秦桧党羽里能成事的太少,他迅速一个一个想过去,摇摇头,向自小相随、跟随自己多年的侍卫头领、此刻依旧紧紧跟在自己身边的李六道:“速请吴玠相公进宫。”

八月十九日早间,之前赵构仓皇下诏“勤王”的韩世忠才率着亲兵风尘仆仆奔进临安。韩世忠想必已经从临安城内各色传闻里约摸知道了一些情况,见到赵瑗倒头就拜,口称陛下,并未多问其它;只是得知赵构暴毙这一宫内严密封锁、尚未公开的消息时,须发皆白的老将双目赤红,求他允许先去太上皇灵前叩拜。

八月十九日也就是昨日的中午,赵瑗派李六带着从小跟随自己的几名卫士,直接去请吴玠、韩世忠、杨存中三人速来议事,并令行事不可铺张,内外严格把守,不许任何外人打搅。三人都来得极快,门刚锁上,三人还未见礼,赵瑗便先一步行了早越君臣本分的礼,如实陈述现状——眼下并无多少可用的人,前朝名相张浚等人皆被贬黜在偏远之地,汤思退之流的秦桧同党更不可共谋大计,加之太上皇一夕新丧,国家内忧外患,唯有倚靠几位老将,还望多加指教。话至此等份上,官家推心置腹,三人自然没有不尽力的道理。

昨日下午,赵瑗立刻下了大赦天下的诏书;同时,如商量好的那样,正式公布了赵构突然身故这一消息,连带各个医官的记录与当夜所见之人的言辞一起;而后令有司尽快拟定谥号、丧葬事宜,同时下令全国同哀,数月内禁止一切大的娱乐活动。而后又连发几道诏令——

先严厉斥责宰相秦桧在国家危急关头投敌跑路一事,即刻削去所有官职封号,下了通缉令,凡有线索的都上报杨存中部,若能抓获此人则有重赏;秦桧的下属、侍从人等,如能提供线索,均算将功补过、亦有赏赐。

又昭告天下,无论群臣百姓,凡有好的建议尽可上书,一律不因言获罪。

同时处理宫闱事务,宫中原属赵构的宫女全部放出,愿意回家的、父母愿意来领的,都统一赏钱送走;无处可去的若有婚配意愿的,可尽快婚配,若不愿走的,暂且留在宫中做活计,每月仍有月钱,尽快谋好出路上报。

此外加急诏书快马加鞭送往各前沿,除通知相关事务外,命各前沿按随时可能起战事戒备,如有玩忽职守,皆军法从事。

关于临安城内外诸多议论里关于赵构公然给众多士兵下毒一事,赵瑗也特意专门下了一道通告,这些士兵的医药费用都由官方出,已有人负责核对报销;因此不幸身故的,也都令杨存中带人核对抚恤;关于何人谗言蛊惑太上皇如此行事、何人配置这般药物,待查明后一道处置。这道通告下出去不久,赵瑗按吴玠的建议,当晚就亲自去伤兵营里看望,虽早有医官照料数日,吴玠亦提前喊人收拾过,所见仍是各种惨状,不忍直视;众士兵也才刚得诏令,从未想过新官家居然立刻亲自来关切,想及往日赵构作为,又对比年轻官家行事,一时乌压压跪了一地人,都山呼万岁。

赵瑗去探望伤兵一事做得大大方方,出来返宫时连驱散百姓、卫队开道都省了,赵瑗自己也不乘轿子,只骑在马上,任百姓沿途围观,兼而体察民情、询问民生事,虽然做得生涩了些,一片赤诚倒是感人。临安城内十几年处处高压,何时见过这等景象,一时奔走相告,满城灯火,围观者越聚越多,沿途跪拜都喊万岁;有胆子大的见赵瑗刚即位就如此,料这官家应当不同往日的,直接拦路鸣冤,卫兵本欲驱散,被赵瑗止住,问来是秦桧草菅人命的旧事;这一下越发不可收拾了,有人说自己的女儿被秦桧哪个下属强占了去,有人说自家的丈夫写了一首诗就被告发冤杀了,赵瑗一一抚慰,道自己回去即刻下令,凡有冤情的都报临安衙门,衙门不许不理。有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的老妇人也夹杂在人群中,哭道天子圣明;赵瑗至此早已忍不住,双手颤得马缰都拉不得,几乎落泪,心口生疼、眼中酸涩,整个人都像飘在空中,又听围观人群中不少人喊道——

求官家为岳相公平反!

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十年不能提及的名字在耳畔响起的刹那,他再也控制不住,略往侍卫身后靠了靠,好让自己脸上不住滴下的泪不那样显眼。

“朕自当为岳卿、为诸多蒙冤的将士与臣子平反!”

他和着泪高声道,四周跪拜的人越来越多,他令周围的卫兵传话喊话,叫大家平身。若说之前行事是他与三人商量好的,返程所见所闻却全然意料之外;大略有脚快的提前进宫通报,杨存中立刻披挂,亲自率人来护驾,遥遥在街那头已见人马身影。

赵瑗仍在不厌其烦地与不同百姓搭话,一行人越走越慢,几乎原地不动。赵瑗恐坐骑受惊伤人,不断令为数不多的侍卫维持秩序,尽管如此,人群还是挤得更近了些;就在他听到身后李六和两个年轻侍卫好言疏散百姓的声音又次响起时,突然一声生生扼在嗓子眼里的惊呼直灌耳道,电光石火之间,一个强有力的身影一闪而过,将自己往旁边一推;眼前风物顷刻旋了半圈,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温热的液体触感也自大腿处传来。

“刺客已擒,勿惊圣驾!”洪钟般的声音从斜上方传来,震得赵瑗鼓膜都在跟着抖;有人从另一侧扶住了他,他强自稳定身形,即使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即使眼前由于短暂受惊一片模糊,仍旧高呼道:“维持秩序!众人勿惊!”

“官家昨夜行事,胆魄非凡,臣敬佩非常。臣下顾虑不周,致官家险些以身犯险,请官家治罪。”吴玠今日一早来,首先就为此事跪地请罪。

昨夜生擒刺客的不是别人,正是韩世忠。年过花甲的老将一身便装,仍威风赫赫,立在马上,腋下一面夹着方才行刺之人,一面夹着险些混在人群中走脱的内应;没有刺入赵瑗身上的尖刀被韩世忠空手接住,反刺在刺客肩膀上,鲜//血大剌剌地溅了韩世忠半身,也溅在赵瑗下裳上一点,好在衣物本是深色,并看不出。吴玠昨夜奉命去整顿部伍与处理遗留的伤兵事,离得较远,大约是半夜才得报,今天一大早就来谢罪。

至于昨夜本来不随行、当时应当有别的事务也不应该出现在街头的韩世忠为何突然出现,回宫后,他关切韩世忠有无受伤,又问因果,韩世忠并没有多解释,只是有点神秘又有些顾虑地地舔着嘴唇道:“臣出入行伍多年,擒杀刺客不过小事一桩,陛下不必担忧。待臣前后彻查,再来报知。”

待韩世忠走远,赵瑗忽地想起自己听闻过的苗刘兵变旧事。当时养父被贼人所困,勤王之功也有韩世忠的一份,后更是得养父重托,危难之中当场诛杀了逆贼吴湛。

两朝天子的救命恩人呵……

苗刘已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那时自己尚在普通宗亲人家的襁褓之中;遥想当年号召勤王的吕颐浩与张浚,前者年岁已高在绍兴九年去世,倒也算好,未曾经历后面的诸多不幸;后者因为前几年触怒秦桧,现在永州挂着闲职居住,嗯,当尽快召回这位前朝名相了;当年一道勤王的还有张俊和刘光世,南渡诸将里两人资历够老,声名却也够差,刘光世已经在绍兴十二年因病去世,而张俊……投靠秦桧陷害同僚又格外贪婪好财的张俊……赵瑗猛地眉头一皱——

这些时日,这位清河郡王实在过分安静,天翻地覆的变动竟然一点都没插手露面,何况养父素来宠爱张俊,礼遇优厚非比他人,怎么这节骨眼上却无消息了!连哀伤都不来表示一下么!

看标题也能猜到后面会发生什么了。

本章及接下来几章都是赵瑗视角。

有人物死亡和各种巨大变动。以及由于我对文臣群体兴趣比较一般也了解不多,始终不会涉及太多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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