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二十年的八月十日。
一个时辰前,炎焱接到了他此生最后一个任务——去刺杀岳飞。
很好笑的任务,对吧,去刺杀一个已经明明白白死在九年前的人。
此刻下达命令的人正是九年前的刽子手们。他们在九年前费尽心力大动干戈,名正言顺地杀死那些清清白白的无辜者,力图将整件事包装得正确合理、滴水不漏;不但杀死了他们,还一遍遍将罪状昭告天下、同时一边迫不及待地欢庆一边做贼心虚地担心恶鬼索命——
而在九年后的现在,他们各怀心思地站在自己——一个常年游走于黑暗、面目都从未露出过的杀手面前,又惊惶失措,又强装镇定,万人之上的天子与终身宰相,同床异梦各怀鬼胎,竟然一起要求自己去刺杀一个他们早就亲手杀死的罪人。
多么搞笑啊。
刺杀,多简单粗暴又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炎焱冷笑一声,继续仔细擦拭着那把刀。
这把刀是他每次奉秦桧之命去暗杀他人时的武器,就像“炎焱大人从未失手”的声名一样,也没有任何人能在看到这把刀后活着离开。
这把刀下并没有多少人命。
一人之下(炎焱觉得这个说法都有待商榷,虽然他对自家主子和自家主子的主子之间的关系毫无兴趣)万人之上的终身宰相很少需要用这种直白的手段结束他人的性命,随便安插个罪名然后把人弄死要常见得多、也正常得多,这活儿有数不清的吃官粮的人能办,当然这其中不少人都是纯纯酒囊饭袋;或者投毒都比刺杀要稳妥且难以查证得多,那位不久前失踪了的同行,比酒囊饭袋稍微像话一点(但也不多)但尤爱洋洋自得的“鹰眼大人”,就经常负责这件事。
不过这些都是“从前”的事了。
从前,炎焱想,自己在临安城这样的地方所过的一面游走于黑暗一面被人艳羡的生活与临安城成为都城的时间等长,二十多年弹指一挥。秦桧自金军中返回临安的第二年,炎焱发现自己已经很少联系的“师父”廖伯突然出现,并带自己去见了秦桧,当时的秦桧刚拜相不久,他拿怪异的神色审视着自己,又突然极其热络、不加遮掩地和廖伯谈起来,最后满意地点点头,“这个人好。”
确实好。
炎焱又冷笑一声,收刀入鞘,像之前每次完美执行任务前那样,开始为这次刺杀收集情报、制定计划。
情报没什么可收集的。
随着临安城外形势突变,赵构——没错,炎焱心里多年来对所有人都直呼其名——最近可以说是失心疯起来,或者说失心疯的不止他,心里有鬼看什么都像鬼,最近临安城从事解梦算命驱鬼这一行的道士与和尚确实很忙,“岳飞”这个本来严禁民间提起的名字反倒被下禁令的这些人不断提起,而其中赵构尤甚。赵构上次在寝宫秘密约见炎焱时,炎焱见他面色惨白、身后的桌面上和地上散乱着无数奏折,赵构手里拿着几张纸念念有词,不断重复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一定还有人没有死绝,一定就在吴玠那里,他们是来寻仇的……
于是这一切演变成了炎焱手头这个刺杀任务——去吴玠军中,刺杀掉吴玠身边的那个“岳飞”。这个名字更像一个代号,赵构固执地用这个词代指吴玠身边某个、或某群十分厉害的令他不安的手下,或者可能就是吴玠本人,总之炎焱背负着赵构摇摇欲坠的最后希望,他需要去再次杀死这个名字,然后呢?
已经走投无路、失心疯的赵构总幻想着刺杀可以让自己多在临安城、在皇位上、在多年来虚构的太平盛世里苟延残喘些时日,甚至可以立刻让局面变好,眼前的一切麻烦都会自动不复存在;
至于秦桧,秦桧当然不会认同这一点,而秦桧主动将自己养了多年最好用的工具推荐给赵构执行这一任务,自然有很多另外的算盘——炎焱不关心这些,他多年来从来都是这样,只接下任务、完成任务、留心一切可能相关的,而从不去过问任何无关的;
而至于自己,炎焱第一次应该也是唯一一次做出了这样的判断:这次无稽的任务既不会成功,又毫无意义。
炎焱又梳理了一次自己的计划。这个任务能达到的看似最成功的结局就是杀掉吴玠,这不但不会延缓赵构的完蛋,应该还会加速。
不过这都与自己无关。
炎焱冷笑了第三声,开始思考具体的行动方案。
今天是八月十日,还有五天就是中秋。而赵构一天都不能多等,他要求自己明天立刻着手行动。
黑袍悄无声息翻卷过遍地扭曲的躯体。
有断断续续说话和跑动的声音,应该是吴玠部下的士兵和医官,他们在救人,他们己方的人伤亡很少,并没有多少要救,他们在救那些可怜的、被赵构派去送死的半人半鬼——炎焱已经很难称呼现在的“他们”为“人”,作为一个优秀的杀手,毒药当然也是必须修习的技艺,炎焱知道这些人被下过药,也知道他们实际上很难有救。他从实操层面鄙薄赵构这一行径,就像他鄙薄同行折磨猎物取乐而不直接干脆利落地杀死,但这不妨碍他对这些人并没有多少额外的同情,也不妨碍他此刻也在勤勤恳恳给赵构卖命。
炎焱从未说出的是,比起赵构失心疯一样的臆想和疑神疑鬼,自己某种意义上有一些恰当的(虽然在别人看来是失心疯的)理由认为真正的岳飞还活着,并且他出于某种直觉,认为自己即将可以见到对方——这不妨碍他认定自己并不会成功。
事情变得更搞笑起来——自己接下了一个公认的“去刺杀已死之人”的任务,并觉得它非常可笑且不可能成功;而与此同时,执行者又觉得刺杀对象确实可能还活着,且此行可以见到。而这个执行者又是众所周知刺杀从未失手的炎焱。
这些事实加起来,反复前后矛盾,又格外荒谬绝伦。
像极了自己的人生。
炎焱的计划非常简单,且目前为止执行得非常顺利。
炎焱了解吴玠。
虽然两人的交集仅限于——绍兴十二年吴玠入朝觐见时,炎焱在无人知晓的暗处观察过这位西北边帅几次。对于普通人,炎焱只需观察一次就可以做出全部判断——毕竟迅速判断敌人的实力和弱点也是顶尖高手的必备素质——吴玠这样的人中翘楚,那不妨多观察几次。
吴玠本人的确武艺高强、内力深厚、反应敏捷。虽然当时吴玠已近半百,但毫不逊色于弱冠之年的习武者。吴玠同样有武人惯有的警觉敏锐,并且,根据已有情报,吴玠有应对刺客的经验。
没错,炎焱在秦桧这里卖命的二十年,所做的事当然远远不止于暗处的跟踪杀人窃听一道。他同样经手或知晓各色明面上的事务,他知道川陕前线早年就有不少金国刺客,吴玠的人头一向是高价。
因此,炎焱没有选择那些惯常的伪装手段,也没有考虑过尝试提前买通吴玠身边人来打探情报或里应外合。这件事的知情人只有他与赵构秦桧,而执行人始终只有他一人。
他做出一个若旁人知道定会觉得过分胆大妄为的决定——这在炎焱人生中早已是常态——在这个大战过后的夜晚,穿上熟悉的夜行衣,面具外罩上黑色面纱,隐入夜色;孤身一人潜入吴玠一军的驻地,发挥自己行动如飞、身轻如燕、走路比猫儿都轻的优势,巧妙避开各色人等,直取吴玠所下榻的屋子。
这在旁人看来简直毫无可能,如果这些都能实现,那吴玠一军的防卫必然差到人神共愤;而到了艺高胆大声名赫赫的炎焱大人这里,尽管面对的是极其训练有素的部伍与非同寻常的主帅,这确实是可以做到的。
他落在了屋顶上。他已经亲自在暗处观察了三天以获取方方面面的信息,这个屋顶他已经是第三次在夜色中踩上。
从本章开始更一个番外,因为剧情承接缘故,没有这段番外会导致后面正文有一部分内容看不懂。《两朝开济老臣心》没有结束,后面还会有9和10。番外里会出现一个新原创人物叫炎焱。番外基本都是不同人视角的横跨十几年剧情,忘记前情的可以翻回去找同一时段的对应着看。番外会解答一些前面没解答的疑惑。
工作太忙了一直没空修文,接下来固定半月一更吧,把定时定在了15日和1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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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番外】歧路(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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