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李木是四更就起的。然而即使他起得如此早,刚走到院中,就听府外人声窸窸窣窣,显然是早排在门外,必是找岳飞有事。昨夜岳飞三更过了才回来,应当是去处理那一桩田师中造孽的事。吴玠分来伺候的亲兵也已经都起来了,正在院内打扫,李木听他们闲聊,那青楼似乎就是田师中自己建了供自己和亲信倒卖人用的,除了肆意买卖与逼良为娼,还欺辱仇家——他的所谓“仇家”可不大半是被冤屈的好人。而至于郭四提到的“通敌”一事,在亲兵处倒是分毫未曾耳闻,看起来他们完全不知道昨夜青楼之事另有隐情。想来牵涉重大,未查明前岳飞绝不会令走漏风声,郭四担心的情况并未出现。
昨夜郭四刚一溜烟跑回屋去不久,李木自己没心情睡,他反复想着今日的一连串琐事,竭力想要找到那点飘忽不定又呼之欲出的内在关联,谁想竟诱起了数年不曾发作的头痛,只得作罢,抬眼正见岳飞已经回府、众人纷纷行礼,忙过去等候差遣。岳飞夜里回来又坐堂理了一会儿事,自然是上任的烂摊子,连要紧文书都没处理完。后勤那边还是一团乱麻,李木傍晚时曾奉命在军中随便找几个寻常士兵问俸禄钱粮等情况,听得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贪赃枉法克扣钱粮饿死兵士,竟不止打仗时候有,这寻常驻扎时候都快出了!他现下换了个平和口吻报告给岳飞,本想顺口再替郭四告个罪,然而看岳飞如此操劳,便不忍再说。岳飞又连夜写了些什么,李木甚至怀疑他这夜连半个时辰都没睡,不去打扰为好——
然而他转头就见岳飞已经依旧一身坐堂的打扮走了出来,示意亲兵开门。他心里担忧,上前行礼,低声道,岳相公保重身体。
“太尉勿虑,某自有分寸。”岳飞依旧和蔼笑答,顺口问他在鄂州过得可习惯;对答间门口的人已经陆续进来,李木转头一望,只觉眼花缭乱,穿什么的拿什么的都有,他们一众人帮忙维持秩序,一个一个听过去——有家里的孩子之前被抓去充军不知所踪的,有自己的老婆被哪个军校强占不知所踪的,有家里的米面菜蔬被强拿分文不给以至于快揭不开锅的,这一串是鸣冤的;也有来办事的,管后勤的一个小头目倒本人是个极勤谨的,连夜做好了前一年的收支情况表来送报,李木手底下另一个副将来报昨夜巡查惩处的情况,还有人来报军中除了兵将外其他人员的名册核对情况,有人来请示关于旧部返军之事,事务纷杂少不得逐一安排。也有寻常百姓,只听闻岳相公回来,昨夜又立刻整顿了纪律,今日就拿着自家做的东西来表示感谢;还有年轻小伙,听说似乎边防会有大事,主动报名要参军。
李木又前后奔走,稍喘一口气,见那小伙在和一个中年汉子搭话,那汉子年岁怕是比自己还大,竟然也是想来参军。李木心下好奇,站近一些听,只听那汉子道:“那田师中在鄂州日,兵员流散,在周围各城强抓壮丁充军,我们不少人被抓了也求告无门苦不堪言,最后只能想些办法自残,求一条离开的门路。我这指头就是那时自己砍了的。”
……这又都是什么事!
“如今岳相公回来,今年一直风闻边境不稳,我这番却是真想到岳相公帐下效力,只是这只手算残废了,不知能不能。”
李木余光瞥过去,那汉子的左手果然少了两指,旧伤狰狞,想他这极质朴的两番话,心里更搅得难受,怨不得前天夜里吴玠不知去处理什么事,回来闭门向他们几个相熟的亲信部下直言道,田师中之流真不死不足以谢天下。
大门口又有人进来,李木立刻去迎,是提着新蒸面饼的老两口,拉着李木的手絮叨道,我们来谢岳相公,我们老来得子,一共就一个儿子,子嗣单薄,因为儿媳妇貌美,被田师中亲将看上了,就构陷儿子进了大牢,几乎打死在里面,又占了儿媳去,音信全无,老爷子差点上吊寻短见。昨日岳相公整点部伍,发现儿子的名字竟被塞到名册上吃空饷,正好兵士里有知晓这旧事的,听到这个名字就提了出来,没想到当日就处理了,晚间竟把儿子儿媳先后给送回了家,也补了一笔赔偿。老两口惊得几乎昏过去,念了一夜岳相公真若神明,连夜蒸了饼要来答谢。李木素来好性,就陪着耐心听,听完又是安慰又是祝贺,这东西按道理却不能收,他们早知岳家军内部原来的作风,吴玠又特意强调过。然而今日这些与往日又不大相同,不收似又叫人伤心,推来拒去的;好在这时吴玠也来了,他们纷纷上前见礼,院内众百姓素也听闻过吴玠威名,见了真人不免也都来好奇围观,吴玠说笑了几句,拉李木过去低声嘱咐道,今日凡是来送东西谢岳相公的,金银器物都不能收,单这些自己做的食物,我刚与岳相公商议过了,你一会儿统一去说,已经来了的,众人心意领了,按银钱折回去,当场就折;还没来的,一律说出去贴出去宣抚司不收民间任何东西,之后来送的也只能全自己带回去,本就是分内之事,真要谢,口头道谢就是了——再不好推辞,就说你们是我部下,收了要被我砍头,岳相公留情,我不留。
在门口执勤的士兵们重复了不知道多少次后,消息大约传了出去,拿东西来的少了,街上称赞的倒是更多了。
李木一上午都在后勤处帮忙整顿,午间自粮仓回来,走到半路实在口渴,随便寻了家茶铺要了两碗茶,大口饮尽急着要走,见小二还不说价钱几何,只得自己问,那店主却一半殷勤一半畏惧地说,军爷不用给了,当小店送军爷的。
——他跟吴玠做亲兵日最懂察言观色,低头看了看,自己今日穿的是普通将官衣服,立时就想通了七分关节,横竖他们本就是奉命帮岳飞整军的,他见已经有不少客人看向自己,便站起身,故意提高嗓音道:“岳宣抚昨夜才颁了军令,谁不知道岳相公军法森严,自家若吃了不给钱,轻则一月下不了地,重则明儿人头就送到这里来,挂这里叫进进出出的看了!您这可不是要害我么!”
整个店里的人果然都回过头来看,三两窃窃私语,那店主一时没听出言下之意,还以为李木真是怪他,手足无措,倒是那小二机灵,声音不大不小委屈道:“可方才那四五个军爷,又吃又拿,我们家主子赔笑叫手下留情,叫他们一巴掌打地上了!又来四五个,又是一样。我们自然知岳相公治军严格,没有不信的道理,然而岳相公前日才来,这来店里的谁知是不是被约束过的,小店做生意的也怕呀。”
果不出所料,周围立刻有人附和,李木跟着点头,直接拿了自己官凭出来道,我乃吴相公属下将官,奉朝廷之命同岳相公整军。岳宣抚昨日才全军传令,但有扰民一律重罚,这等事最是我该管的,店主不若立刻就随我走一趟,去认认是哪些人明目张胆违法乱纪,又损民生,又损鄂州军名誉,马上拉来处置。
四川的官凭与鄂州不同,李木这两日各处奔走,街上也有几个人认住了这李太尉,都推店主快去,留其他人帮忙看店。
不过三刻钟,众人就见那边闹哄哄似来了一群人,抬眼看去,只见十几名兵士捆了几人来,可不正是第一批白吃白喝的,一个没少,好像还多了一个。领头的应该是个小幕僚,店主跟在一边。那小幕僚端着钱来给店主和小二道歉,说这是双倍的饭钱;又叫把那几人押过来令赔罪,叫众人看伤。那几人此刻狼狈不堪,上衣扎在半腰,背上都是血痕,下衣上也血迹斑斑,走路歪歪扭扭的,显然刚被行了一顿军法,跪在这里齐声赔罪。多出来的那一个倒是穿戴得还算整齐,但衣上也渗了血迹出来,跪下时痛得直呻吟,低头颤巍巍道,皆是我的部下,是我心存侥幸、御下不严,宣抚已经责罚过了,罚了这个月的钱,现捆来给众人赔罪。
众人不免又多骂了他们几句,有那年轻的问既然是赔罪,我欲再打他们两下行不行?地下本来在颤的那人更开始颤了,那小幕僚有点窘迫道,骂归骂,叫他们在这里打几天白工也行,军法有定数,打却不太好。店主知道那人是玩笑,解围道,岳宣抚都罚过了,万一把他们弄出个是非来,你负责不成。又说今日去了一看,宣抚司衙门真是忙碌非常,然而依旧如此高效,真是感激,岳相公与众人都保重身体。
“分内之事。我代宣抚传话,军士扰民,未能及时查正,是宣抚司之过,我也代宣抚向众人请罪。无论何处,若再有军士扰民事,当日不见处置的,一应直接报去宣抚司,立刻派人来管。”
“甚好!”
“那第二批人呢?”有人拍手之后问道。
“第二批人并非鄂州军之人,是有人冒充军士坑蒙拐骗,更是重罪,待我等查明,定给众人一个说法。”
好久不见!今天周末休息摸鱼更一点。《整军》分上下写的,至此上半段就结束了,会先把这前半部分涉及的事从另一个视角讲清楚中间十年的因果,所以下一章开始发《寒梅》,大概是五一。拉壮丁和自己毁伤身体以求离开都是史料里的,这里直接细化使用了。大概一年前写这部分时候专门又去读了关于绍兴十二年之后岳家军的情况的资料,真的很难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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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整军(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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