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寒梅

虞若初一直觉得,宫远徵很好哄。

可事实上,这只能是相对她和宫尚角来说,外人要是知道她的想法,恐怕会和她辩个三天三夜还不止。

但万幸,外人不知道,若初也并没有这个意识。

宫远徵对上官浅的愤怒,在他们二人吃上宵夜的时候就差不多淡去了,宵夜是先前远徵吩咐下去的酿鱼和馄饨,恰是入冬的时节,酿鱼的鲜美和馄饨的香味,伴着微风和夜色,真真是最好不过如此了。

才吃上两口,若初突然有了几分品酒的兴趣,远徵也来了兴致,他立刻就取来了一坛桃花醉,一边开坛,一边说着是要喝酒庆祝。

“庆祝什么?”

“庆祝姐姐第一日入住徵宫。”

“这有什么好庆祝的?”若初失笑,她只觉得吃着酿鱼饮着美酒,才算是对了味。

“当然值得庆祝!”远徵面上的喜色一览无遗,似乎这就是一件令人欣喜而又无比满足的事情。

若初被远徵的笑容晃了眼,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于是两人对视一眼,又默默地移开视线,只吃着案桌上的菜,饮着酒赏月,无人再说话,但氛围却无一丝尴尬,反而安静而舒适,正是恰如其分。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幽蓝的夜空一片静谧,颇有几许夜静春山空的意趣,仿佛他们二人也置身于无人的深山,且把那一切的复杂琐事都抛之脑后。

“姐姐,这个给你。”

吃得正酣,远徵突然出声,他伸出掌心,上面是一枚特制的令牌,一枚代表着徵宫之主——宫远徵的令牌。

“给我这个做什么?”

“姐姐日后在宫门,有了这个也方便行事。”

若初垂眸看着令牌,却是转移了注意力,少年的手指修长而有力,骨节分明的手指每一根都很匀称,线条也流畅至极。

远徵有一双很漂亮的手。

若初抽回神,她觉得她可能有些醉了,但她不由想,自己明明还没喝多少,定是错觉。

“这么重要的令牌,你就这么随便的给别人?也不怕被人骗了去。”

“姐姐又不是旁人?”远徵的声音清澈如碧,带着少年人的清润,听着很干净舒服。

虞若初楞在了原地,随后便忍不住低头笑了笑,她看着躺在少年手掌心的令牌,伸手接了过来。

令牌使用特殊工艺制作而成,很难仿冒,质感极佳,拿在手中很有分量,或者说在若初心里,它超出了真实该有的分量,沉甸甸的坠在那儿,却又探不着地。

若初一向是很知礼守分寸的人,按照常理而言,她接下这枚令牌会带来很多便利不假,却也同样会增加很多麻烦,她本不该接过令牌。

但她还是接了,把该有的分寸和理智放在了一旁,不予理会。

若论起来,或许也不过是“唯心”二字罢了。

可此时的若初想不明白,也不想在此时此刻为难自己,便不再往下深究,只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慢慢的品,醇香的酒液竟也被她品出了几许甜味。

“这酒....蜂蜜加多了。”若初如此说:“好甜。”

“这是去年的酒,酿的极好。”远徵给自己又倒了一杯,细细尝了尝,摇头道:“不甜,这酒也给哥哥送去的,哥哥不喜欢太甜的。”

“那许是我的错觉吧。”若初笑了笑,心想自己怕是真的醉了,便转头看向庭院,想着吹吹风醒醒神。

微风轻拂,也带了几许药香进来,沁人心脾,比那些精心调配的熏香好闻许多,这一小方庭院真是开的极好,仰头便能看到明月和星子。

今夜的星子有些稀疏,浮云被风吹动,月亮便时隐时现,月光有些暗淡,瓷音方才便带着下人在檐下又添了两盏灯笼。

若初看着檐下的灯笼,不知不觉便想到了那年的天灯。

五年前的上元夜,他们便是在这方庭院里放的天灯。

那两盏天灯,悠悠然的飘向了夜空,慢慢的消失不见……

一时又想到了那些年的雨天,那从檐下滴落的雨滴,像是串着琉璃的珠帘,那雨滴声仿佛也成了琉璃碰撞时的叮咚声。

她想了许多,意识有些发散,画面也很是凌乱,没有主旨。

“我果然...还是很喜欢徵宫。”她呢喃出声,心里还乱的很,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想法,也不知是因那些景,还是...住在这儿的人...

若初此时肯定,她一定是醉了。

“姐姐喜欢就好。”宫远徵很开心,他看着对面的若初,她的面容在朦胧夜色下更显得美艳不可方物,令人动容而流连。

他看着便也出了神,很快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说道:“姐姐从前曾说喜欢梅花,我前两年让人寻了几株梅花种在了后院,这几年开的极好,等过几日天再冷些,姐姐在徵宫便可赏梅了。”

姐姐说她离家前,她的哥哥告诉她会在她的院子里种满梅花,等她回到家就能看见了,可惜姐姐离家之后,一切物是人非,她隔了两年才回去。

那年除夕夜,姐姐流着泪,声音哽咽而又破碎的对他说:“远徵...我再也看不到今夜的梅花了。”

姐姐的话有些奇怪,她用了今夜一词...最初宫远徵还无法理解,后来当他也在院中种下了梅花,便也渐渐明白其中深意。

那是只在那一晚绽放的寒梅,停留在了八年前除夕的那一夜,就在那无法抵达的约定里。

“梅花...?”若初侧头看他。

“嗯,就在后院,你房间北面的那扇窗户打开就能看见。”

若初一时有些怔然,她记得那应该是九年前的事了,其实一开始她并没有多喜欢梅花,她的喜欢大都是泛泛的喜爱,并不长久。

但那一年,她在云清寺看到了满山腰的梅海,白雪皑皑下的一簇簇红梅,实在过于震撼,那样的美景刻在了她的心里,让她一下子就爱极了冬日里的寒梅。

云清寺坐落在天镜城的观云山,香火一直都不是很旺,但那年之后却变得香火旺盛,全是这梅花的功劳。

据说是早年前一个雨夜里,南边来了一位富商,要在天镜城定居,半途发生意外,那富商的孕妻得了寺中住持的救助,才平安诞下孩子,富商老来得子,极其高兴和感激,给寺庙捐赠了许多香火钱,又赠了半山腰的梅花树。

这富商初来乍到,便如此阔绰,马上就名声大噪,也在天镜城迅速站稳了脚跟。

云清寺的寒梅也因此早早得名,那年是头年开花,往常冷清的云清寺,在那一年的年头年尾却都是人头攒动,皆是被梅花引来的,城内的富商、官家名门,一个个都出了门,去了观云山,虞家也在此列。

虞家是年初三去的,那是虞若初第一次看到满山腰绽放的红梅,也是他们一家所有人在一起过的最后一个年。

九年前的虞若初,与现在几乎是两个模样,更活泼也更烂漫,单看她不长久的喜好便可知其性情。

“爹爹!阿娘!我们也在山庄里种梅花吧!种满园子的梅花树,下雪的时候一定美极了!我还要采梅花雪酿酒、泡茶,还有还有,插在玉瓶里放在房里也很好,闻着梅花香入睡,定会做个好梦!”

父亲母亲疼爱她,自然无有不是,但父亲怕她又是短暂的喜爱,便说且等到春天了再去准备。

可等春天到了的时候,父亲母亲和她便一起出了门,去的是与天镜城相距甚远的北边——丹阳城,她们是为贺寿去的,此一去,便什么都变了。

哥哥离家时曾答应她,会在家里为她种植梅花,说是她回家时便会看到满园子的梅花树,等到过年,她们就不必去云清寺看梅花了。

“等到时候啊!我们阿若就有自己的梅园了!”

“除夕夜的年夜饭,我们就摆在梅园里!岂不更有意趣?”

“不过,你这丫头向来没个定性,别到时候回来,就变了脸!我可是要你好看的!”

那时候的虞若初高兴坏了,光是想想便觉得美极了,她抱着哥哥兴奋的笑,大声的连连保证:“不会不会!”

结果...那一年的除夕,她是在宫门过的,当时的她想到从前有些触景生情,坐在檐下默然哽咽,便是远徵陪在她身旁。

后来的后来,若初回到了家,确实看到了满园子的红梅。

却早已...没了最初的心境。

她对梅花的喜爱,最初是因为震撼,而后又因其独特,在冬日百花凋零之时,唯有梅花生机勃勃,迎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傲然的挺立在凛冽的寒风里。

在冬日里,它是独一无二的。

到了后来,她的喜爱里或许也掺杂进了一些执念与不甘,那是无法完成的约定,她知道,她永远也看不见那个除夕夜里的寒梅了。

虞若初回到房间沐浴后,夜已深,本该睡下的她,却还是穿着一身睡袍推开了北边的那扇窗户,外面一片漆黑,但檐下的灯笼也照亮了几寸之地,依稀的可以看到远处有几株树影。

犹豫许久,她还是转身走出了房门。

月色如华,若初的身影被廊下的光拉的朦胧、细长,她手里拎着暖色的灯笼,缓缓地向院子里的梅花树走去。

夜色早已深沉,几声虫鸣鸟啼让本就安静的宫门愈加清寂,她终于走到了梅花树下,还未到寒梅绽放的时候,它们只挑最冷的时候才会舒展美丽的身姿,却已然有了些丝丝缕缕的梅香。

树下有一方石桌和四个围拢着的石凳,想必到了满天飞雪的时候,坐在这石桌旁,仰头便能看到美丽的红梅。

若初坐在树下出了会神,神情有些悲伤而怅然,虽未到深冬时节,但此时的风也很是寒凉,不过一会她还是起身回了房。

她躺在床上准备入睡,可辗转反侧依旧难以入眠,心中纷乱无章。

半晌,她还是起了身,又添了几只蜡烛,走到桌边摊开画纸、研磨,她垂着眸,长长的眼睫落下的阴影,挡住了眸中的神色。

就着昏黄的烛光,她一笔一划细细勾勒,神情专注而又沉凝,暖色的烛光使她的面容有些朦胧,像是笼上了一层纱。

画纸上不一会的功夫,就勾勒出了几株梅花树,栩栩如生,构图疏密有致,枝条穿插,富有韵味,但梅花却并未开花,梅花树后有一扇窗,檐下是一盏宫灯,画的正是她窗前的梅花树。

绘毕,她搁下笔,看着桌上的画沉思了许久,又抬眸看了眼北面的那扇窗户,那窗下摆放着一张精致的贵妃榻,若是坐在窗边赏梅,也是极好的。

窗下的贵妃榻、窗外的寒梅、檐上的宫灯、梅花树下的石桌,处处皆是心思。

若初收回目光,垂眸看着画,心思流转,过了几许,复又执笔在画上落下一行簪花小楷,是两句诗。

来日绮窗前

寒梅著花未

许久之后,画上的墨已干,屋内的蜡烛才终于被熄灭。

宫远徵:姐姐喜欢徵宫,好开心,我要种上梅花,让姐姐更喜欢徵宫。

今夜弟弟提到了梅花,若初心境肯定是很复杂的,她当然想起了许多往事,但是也想到了弟弟的心思。

或许那些年远徵其实并没有真的想明白,自己就是喜欢若初,但是他也不自觉的为了她做了很多。

而这一点,若初看出来了,特意造的寒池,修葺的房间,北窗打开就能看到的梅花树,窗户前为了更好观赏,摆上的贵妃榻,檐下的宫灯,以及梅花树下的石桌,这里每一处都透露着远徵的巧思,就像他会为宫尚角做灯笼是差不多一样的。

所以若初睡不着,起来画了那副画,画上的诗,是王维写的。

君自故乡来,当知故乡事。

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是问远方而来的旧友,你来的时候,我家雕画花纹的那扇窗户前,那一株梅花开了没有,是对故乡和亲人妻子的思念。

所以若初也会想,远徵做了这么多,是不是也会一个人坐在窗前想着:姐姐再来宫门的时候,这个梅花开了没有?

若初意识到了远徵的心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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