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徵,我要回去。”
虞若初如此说,通红的眼睛里去意已决,与五年前下定决心离开时的目光,一般无二。
“好,姐姐!我陪你一起回去。”宫远徵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放任姐姐独自面对痛苦,他紧握着若初的手:“我去请示长老,长老定会应允的。”
“长老已经同意了。”
这时,宫尚角冷静肃然的声音传来,若初抬眸望去,就见宫尚角走进来,他在床边站定:“车马已然备好,雪长老拨了两名黄玉侍卫、四名绿玉侍卫随行护送。”
“哥。”宫尚角话还未说完,宫远徵就站起身打断他:“我也要与姐姐一道回去。”
宫尚角点头:“你身为虞家女婿,自然也应当同往,方才不失礼数。”
“可是,哥...宫门...”宫尚角如此说,宫远徵却又突然想起宫门如今的纷乱,想到无名至今尚未拿获,他又要在此时离去,心中难免焦灼。
“事有轻重缓急,宫门里有我,你不必多虑。”宫尚角拍了拍宫远徵的肩膀,沉声安抚,而后看向虞若初,她的面色苍白,毫无血色,神色哀戚痛苦,他叹了口气,语气轻了几分:“虞姑娘,望你节哀,我与淮公子也是忘形之交,本该亲自前往,但如今宫门正逢多事之秋,实难离去,还望见谅,也请虞姑娘替我...给淮公子上柱香。”
听到某些字眼儿,若初薄唇轻颤,良久垂下眼帘,泪水滚落,声调毫无起伏:“多谢角公子为我多番周全,哥哥...定不会在意这些虚礼...”
宫尚角定定看了她一眼,才看向宫远徵,说道:“我们先出去,让虞姑娘准备一番,你初次出宫门,有些事我还要与你交代。”
宫远徵点了点头,面色担忧的看着虞若初:“姐姐,你别着急,我在外面等你,若有事,你唤我一声。”
虞若初点头回应。
两人走出去,体贴的关上了房门。
房门阖上的那一刹那,虞若初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软倒在床榻上,泪水很快浸湿柔软的棉被,所有的颤声与哽咽都被厚厚的棉被捂住,唯有袒露在外的肩背不断随着压抑的哭声而起伏。
正是黎明前的时分,太阳还未升起,屋子里只有一盏微小的烛火,发着微弱的光芒,冷冬的风透过窗缝挤进来,令那烛焰微微摇晃,随后倏然湮灭。
整个屋子陷入了更深的黑暗,往往黎明前都是最黑暗的时辰,无光无星无月,仿佛没有了任何希望,压抑而又冰冷。
虞若初只觉得...
这个冬天,真的很冷,很冷。
过了良久,虞若初的房门才被打开,她着一身白色素服走了出来,如墨般的秀发挽了简单的发髻,只用一根白色丝带随意的系着,脸色白的与身上的衣服也没什么差别了,哭了许久之后的眼眸红肿一片,但已然收了泪意。
门外静候着的,不仅仅是宫尚角和宫远徵,还有听闻消息赶来的宫紫商、宫子羽、云为衫和金繁。
昨夜里,宫子羽和云为衫本来都打算出发去闯关了,却突然被长老请到了议事厅。
他一进去就看到了宫尚角,本以为宫尚角又整了什么诡计要对付他,却没想到居然会与若初有关。
虞若初遇到了这样的事情,他当然也没了心思去进行什么闯关,早上便也早早的来了徵宫,想着虽不能分担痛苦,但至少也该为若初践行。
平日里最是咋呼的宫紫商也变得安静,语气意外的轻柔:“小若初,你可得顾着点自己的身子。”
云为衫也说道:“虞姑娘,请节哀。”
虞若初虚弱的点了点头:“谢谢。”
宫子羽走上前,宽慰道:“若初,此行要照顾好自己,你哥哥...定也不想见你如此神伤的。”
宫子羽的父兄前段时日方才遇害身逝,他对若初此时的心情很是感同身受,那种痛苦不是别人一句两句便可劝慰的,是以他也不再多言,只是又转向宫远徵:“宫远徵,若初昨夜方才毒发,你这一路上,一定要千万小心。”
宫远徵将拿在手上的斗篷为虞若初披上,难得的没有与宫子羽呛声,只沉声道:“不用你多言。”
姐姐昨日突闻噩耗,引得体内毒发,加上心伤哀痛,此时身子本就虚弱不堪,更是不宜长途跋涉,但宫远徵知道,他拦不住姐姐,也不能拦。
他自己是那么的在乎宫尚角,他都不敢想象若有一日哥哥也离他而去,会是何等的痛苦,他又如何不懂姐姐的心情。
众人都知道虞若初此时此刻定想立刻飞奔回家去,是以也不再多说什么,只一道送她往宫家大门走。
雪长老调拨的侍卫正在大门候着,宫远徵走过去询问准备的是否妥当。
失魂落魄的虞若初没有发现远徵的离开,还是一步步怔楞的走下石阶,但本就虚浮的她,双脚在这时突然一软,险些就要跌下去。
一只手,稳稳的托住她的手肘,将她稳住。
若初这时才回过神来,迟缓的抬眸看去,是宫尚角,她牵强的扯起一抹笑:“多谢角公子。”
“虞姑娘。”宫尚角漆黑的眼眸里,飞速的划过几许心疼,又很快隐在了墨色的瞳仁里,他的目光比常日里软了几分,缓缓道:“你还记得,六年前,你说过的话吗?”
六年前?
虞若初此时的大脑很是迟钝,她有些想不起来,也没有心思去想那些纷杂的过去。
“你入宫门前,淮公子曾对我说,你从前吃了很多苦,他只希望你能痊愈,往后的日子,都能不再吃苦。”
“这是淮公子...对你唯一的期盼。”
虞若初本以为自己的泪水已然干了,因为她的眼睛早已干涩无比,可听到这话,泪水还是滚了出来。
入宫门之前,她认为自己大概命不久矣,在河岸边坐上花舫的那一刻,虞若初一直以为那会是他们的诀别,所以她心中悲伤难言。
可是...她所想的诀别...绝非这样的诀别!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她想不明白。
虞若初他们坐上船的时候,恰是晨曦微露之时,朝阳一点一点漫过远处的群山、微波荡漾的江面,而后洒在了他们的身上,却没有带来一丝暖意。
水上孤舟行渐远,旧尘山谷也渐渐淡出了视线,被清晨的薄雾吞没。
这样的景象,若初并非初见,五年前,她也曾如此离开宫门。
心境却与此时大不相同。
若初坐在船边,迎着风和朝阳发着呆,心里是空的,纵使有暖阳照耀,可冬日的寒依旧彻骨。
宫远徵将自己身上的黑色大氅也脱了下来,轻柔的披到虞若初的肩上,又抬手将其拢好:“姐姐,这里风大,我们进去吧?”
“远徵...”若初转头看向他,眼眶红肿得似是再也流不下一滴泪水,她怔怔的呢喃:“我好冷。”
“我知道。”宫远徵涩然的回应,他轻轻的点头,而后倾身拥住虞若初:“姐姐,我在。”
虞若初躲进远徵的怀里,整个人蜷着,她微微侧着头,将脸颊偎在远徵的肩头,疲惫的阖上双眼。
她没有说话,似乎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只觉得整个身子都绵软无力,真的好累,好累。
这段路途方才启程,就已然让她耗尽了心力,可虞若初知道,这才只是开始。
与此同时,宫门里。
云为衫走在宫子羽身边一起回羽宫,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便像是好奇般的笑道:“角公子与虞姑娘关系很好?我觉得角公子待虞姑娘好像有些不同。”
“那肯定是不同的。”宫紫商说的理所当然:“毕竟有救命之恩嘛。”
云为衫疑惑的看向宫子羽:“救命之恩?是说虞姑娘救过角公子?可...宫二先生武功高强,声名赫赫,怎么...”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宫子羽却点头肯定:“是在八年前,虞家父母从无锋手下救了宫尚角,若初也是那时候来的宫门,浑身是血昏迷不醒,不过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那时候我也还小,我父亲从不对我说这些。”
“哎呀!很正常啦,宫尚角再厉害,也有少不经事的时候。”宫紫商挥了挥手:“那时候,我记得宫尚角还没有进行过三域试炼吧,也才成为角宫宫主两年。”
当年宫门浩劫后,宫门损兵折将,父辈那一辈除了老执刃和宫紫商的父亲还活着之外,其余的全都殒命,宫尚角、宫远徵和宫紫商都临危受命,一跃成为了一宫之主,掌管起了宫门事务。
“我知道一些。”金繁突然开口:“我在侍卫院听人提起过,据说当年宫尚角在祁城办事的时候,好像看到了杀害他母亲的无锋刺客,情急下自己一人追了出去,后来不敌受伤,晕倒在一家客栈后门,被虞家父母出手救下,但无锋刺客一路追杀而至,虞家父母也因此遇害。”
“原来如此。”云为衫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难怪就连一向最是多疑冰冷的宫尚角都如此信任虞若初。
“不过...”宫紫商突然眯了眯眼,笑了起来:“可不仅仅是如此哦。”
“还有什么?”众人奇怪的看向她。
宫紫商神秘兮兮的伸出食指左右摇了摇,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我的样子:“我觉得,宫尚角肯定对小若初有心思。”
金繁原还听得认真,一听这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可别再瞎点你的鸳鸯谱了,宫尚角要是对虞姑娘有心思,那这次选婚为何不选她?反而选了上官姑娘?”
“啧啧啧!你不懂!你们这些臭男人哪有我们女人心思细密?”宫紫商用食指撩拨的点了点金繁的臂膀,随后一脸保证确信的点头道:“女人的第六感告诉我,这其中,必有说道!”
云为衫这时试探道:“好像是有些不一样?方才在门口,角公子似乎对虞姑娘很是关切?”
宫子羽有些迟疑道:“很正常吧?没有什么不一样啊?若初遇到了这样的事,当然会关心啊。”
“诶诶诶!那可是宫尚角诶!死鱼脸的宫尚角诶!”宫紫商突然大声打断宫子羽的话,又撇了撇嘴说:“而且,你见过他笑吗?我见过!”
宫子羽看向她:“什么时候?”
“就几年前啊,我去找小若初,她刚好从角宫出来,宫尚角和她说话的时候笑的可温柔了,那时候我就知道,有问题!”宫紫商手翘着兰花指,在下颚一划而过:“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金繁无语:“我就是说,这词儿不是这么用的。”
“那是怎么用的,你教我呀!”宫紫商抛着眉眼凑近金繁,金繁尴尬的身子后仰躲开。
“其实...”宫子羽似乎想到了什么,犹豫了几下,语气不确定的说道:“当年知道若初要离开宫门,我去找过她,恰巧碰到她和宫尚角在说话,宫尚角...好像是有说什么会对她负责...什么的...”
云为衫惊诧:“真的吗?”
宫紫商听到这话,顿时也顾不得撩拨金繁了,神情夸张的捂着嘴,像是知道了什么惊天秘密:“天呐天呐,宫子羽,这种事情!你居然没有告诉我!我可是你最亲爱的姐姐!”
然后她马上又得意起来,料事如神道:“果然吧!你看这次若初家里出了事,宫尚角也马上就帮她去长老院请示,又安排好了一切!这可不简单!”
“要是告诉你还得了?”宫子羽无奈的叹了口气,又转而说道:“不过我觉得宫尚角大概是出于责任吧,毕竟他本身就是责任感很强的人,而且也一直行事周全不是吗?”
这一点,连宫子羽都无法不佩服,所以他摇头否决道:“所以,别瞎猜了!若初可是宫远徵的未婚妻!”
话虽如此说,云为衫脑海里却想起在宫门门口,虞若初差点跌倒时,宫尚角搀着她的情形,那时候宫尚角的神情...
她若有所思的垂下了眸,总觉得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另一边,回了角宫的宫尚角坐在桌前,桌案上摊开着许多书册记录,身为角宫之主的他,每日都有许多事务要忙,更何况现如今,宫门里无名依旧逍遥法外,使得人心惶惶。
可是...他难得的分了神。
手中执着的毛笔,空悬了许久,墨水已然干透,良久他还是放下了笔,又起身走向墙壁边上的多宝阁,那里最下面的那一格,摆着个细长的锦盒。
他取出来,拿着走到桌案边坐下,而后打开。
里面是一把老旧的木刀,最是适用于新手练刀的样式,那上面有许多道缺口,显然已是不能再用了。
宫尚角将木刀拿在手里打量,那上面一道道缺口,似乎也将过往的岁月拉到了眼前。
那是虞若初来角宫的第一日,当时她手中拿着的是他送的“遡月”,但宫尚角却给了虞若初这把他早已准备好的木刀。
他递给她,虞若初却是皱着眉:“我想学刀,真正的刀,能抵挡住剑锋的刀。”
“步子迈的太大,只会摔了自己。”宫尚角声线平稳,神情冷肃严厉:“若是木刀都挥不稳,你的真刀也出不了鞘。”
虞若初是聪明的,尽管讨厌宫尚角,但她分得清好赖,也听得进劝。
从那以后,她日复一日的挥刀,再苦再累也没有抱怨过一声。
宫尚角与她用木刀交手对练的时候,她目光坚毅而又不屈,眼眸里像是燃着火焰,是哪怕冬日的严寒,也无法轻易熄灭的火种。
也是从那时起,宫尚角对虞若初的印象变得鲜明起来。
这段时日...他认为自己已经放下了,这对他来说并不算一件难事,虞若初离开的这五年,他也没有沉溺在所谓的情感里。
他一向是克制而冷静的。
可今日,或许是虞若初那哀戚的神色实在令人动容,且那样熟悉而又痛苦的经历,没有人比他更懂她此时的悲痛欲绝,便让他平静已久的心,再次忍不住被牵扯了起来。
宫尚角放下木刀,沉沉的闭上双眼。
恰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极轻的声响在安静的室内被凸显,而后有些迟缓而又不顺畅的脚步声一步步走近。
宫尚角皱起眉,缓缓睁开眼睛。
见到来人,他面色平静,毫无意外:“有事?”
“我才知道虞姑娘的事,也听说徵公子送虞姑娘出了宫门。”上官浅轻柔的跪坐在桌案边上,不经意的凑近宫尚角:“我担忧角公子忧心,便想着来陪陪角公子。”
上官浅说着,斜眼看向桌案上陈旧的木刀:“这是...朗弟弟的?”
她如此猜测,毕竟宫尚角会收着这样的无用之物,大抵便是为了朗弟弟了,她说着,将手向木刀伸去。
宫尚角却将锦盒盖上,淡声道:“不是,只是...早该丢弃的旧物...”
上官浅眼神闪烁了一下:“是吗?那...要我帮角公子丢掉吗?”
她刚才仿佛在那木刀上看到了一个字,好像是..…初?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看错了。
“不必了。”宫尚角却拒绝了,只道:“我自会处理。”
上官浅心里有些意外,又撇了眼锦盒,却是不再多提及,只笑着:“好。角公子可还有什么需要我处理的,你可以吩咐我去做。”
“你伤未愈,应当好好休息。”
“可是...我只想陪着角公子。”上官浅低眉浅笑,直接伸手拿起一旁干了墨的毛笔,轻轻地在砚台上蘸取墨汁,后双手递给宫尚角:“在角公子身边,我觉得很安心,也令我欣喜,身上的伤,便也不觉得疼了。”
她善解人意,又见微知著,讨巧又心思细腻,举着毛笔的手巧妙地露出伤痕,青紫的痕迹在纤细白暂的手上格外引人注目。
宫尚角看着举在面前的毛笔,目光落在那些伤痕上,隔了片刻,他终于伸手接了过来。
他看向案上的文书,执笔在上面书写,上官浅乖觉得在一旁静心陪伴,只执起磨条,细心研磨,并不多言。
良久,安静的室内,宫尚角的声音再次响起,那声音不再如一开始那般低沉,语气轻了几分。
“上次你调配的月桂香,还有吗?”
“有的。”上官浅柔柔一笑,眉眼满是喜悦,她掏出一个小瓶,将精油滴进砚台里,随后慢慢研磨,那香味便从墨里晕染开来,她语调轻扬,用令人舒心的语气道:“角公子喜欢,我便也为之欢欣。”
宫尚角听此,笔墨顿了顿,余光扫了眼她水光潋滟的面容,不免又注意到女子脖颈上一条长长的鞭痕。
似乎每一处都在提醒着他,面前这个女孩满身是伤,病体未愈。
但她依旧来到他身边,勇敢、坦然又欣喜的说只想陪着他。
月桂的香味氤氲在室内,确如上官浅所言,能够清净思绪,宫尚角终于又将目光落回文书上,执笔处理起了公事。
思绪一点点随之沉静下来。
宫尚角其实有在放下,但确实女主遇到这样的事,肯定是会关心,而且还是那么相似的经历,难免还会有些触动,夜色尚浅这一对,我几乎没怎么描写,但心里是有一条线的,我大概会在剧情写完之后,估计有可能会出个番外写一些,不知道你们有兴趣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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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月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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