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排和水碓、水磨,都需要挑选水位有一定落差的地方。
然,水排安置的位置又必须隐秘一些,方便守卫,毕竟铁器的管理不容忽视。
水碓除去舂粮以外,还可以用在造纸上,将材料捣碎,不必用人工,这样一来就能将造纸的用价降低。
卫鞅为了快速提升国力,目前采用的政策是愚民,并不倡导秦人通读什么《诗》《书》之类,非实用类的书籍。
若不是水碓可以腾出些人手,做更有用的事情,他恐怕并不介怀让纸的价格更高一些。
“左庶长此言差矣。”
慕朝云并不想整日闷在屋里,也跟着前来选址。她抬脚踩在石头上,抬眼看山间杂树生花,葱茏欲滴。
头顶树木掺杂,枝叶横生,日光疏疏漏下,洒落碎金。有小雀啾啾,自光里扑扇着翅膀飞来,并不惧人的模样。
“愚民乃一时之策,非长久之策也。”
卫鞅提起衣摆,擦一把额角的汗:“鞅愚钝,愿闻其详。”
他知道愚民乃一时之策,不可久用,可天下一日未统,一日未稳,民众开智便只会带来清醒挣扎的痛苦,无能为力的徘徊,倒不如一心做事。
“我且问你。”
神使左手捞住右手袖子,张开白皙掌心,让小雀降落,将细嫩爪子扣在她指尖上,转着脑袋,歪头打量不速之客。
或许是生灵可爱,惯来神色淡漠的神女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浅浅的、堪称温和的笑意。
“若秦能横扫**,四海归顺,该当如何服六国之众?”
六国?
卫鞅和秦公交换了一个眼神。
如今天下大势,可不仅有六国,神使此言,何意?
莫非,神女降落他们大秦,乃天意耶。
君臣二人心里忖度,袖下指尖摩挲,内心激荡起来。
“鞅以为,成者王败者寇,只要将六国贵族势力全数灭掉,其国人便是秦人,与我黔首并无区别,可广置良田宅子,安家立命。”
挖草,不亏是卫鞅。
够狠够果断。
太史公言其“天资刻薄”、“少恩”,倒也不全是假话,不过人无完人,性子如何她不做评论,立法无错。慕朝云并不认为卫鞅苛政,不过是从前律法不完全,大家都闲散惯了,不愿受约束罢了。①
神使只对小雀一笑,又问:“左庶长果断,可秦人吃苦甚久,亦觉新律严苛难忍,耗费多年方能适应。”她抬手,将雀儿放飞,眼中笑意淡下,转向卫鞅,“六国一干人等,又该如何适应?”
嬴渠梁忍不住插话:“六国风俗不同,古来有之,燕人在赵,自会言赵之不便,在楚亦言楚之蛮横。这天下间,莫非还有能令人都心向往之的地方?”
卫鞅揖礼相询:“鞅实在愚钝,一时半刻,着实没能想到更好的办法。”
谦虚了,左庶长。
片刻就能想到斩草除根,安抚民众,也不是一般人的脑回路。
慕朝云心里跟六六嘀咕着,面上依旧气定神闲,指着不远处错落淌下的小瀑布,示意过去瞧瞧。
行路中,不忘说话:“我近日翻看你们的史书,见齐国书中讲到太史伯、仲、叔三人宁死不改史书,最后连太史季也直笔不改。秦公与左庶长怎么看?”
嬴渠梁弱冠即位,就能写出求贤令,痛陈秦国之弊,自然不是不敢承认自己不足的人。
他坦荡且赞赏:“太史一家刚正,不畏死,令人敬佩。”
卫鞅自变法起就看着史官用刻笔雕下自己所有言行,知道自己后世名声不一定有多好,可他活一世,绝不甘碌碌无为。
“史书直笔,一刀一划,自有后人评定。”
他不信千古只得他一人崇尚、推行法家之学。
总有知己会隔着百年千年与他神思相交,于老旧竹简中,成为挚友。
一如他与秦公这般。
走到地方,慕朝云才停下脚步,伸手捞了一把清凉的河水:“天下文人的喉舌,笔、墨、纸、砚也。史官直笔,可并非所有执笔者都有这样一颗刚直的心,总会掺杂他念,宣扬自家学说而贬低其他学说。”
她既然选择在秦国落脚,这两百年就不能当真在享受中白白浪费。
有些事情,能够提前解决祸患,就得果断落刀。
整日琢磨政事的卫鞅,很快就回味过来:“神使的意思是,秦国也要有自己的喉舌,向六国传学?”
“不错。”神使简单感受了一下水速,就把手递给六六擦干,“秦不能当哑巴。光是展示国力,把别人打怕还不够,要将秦变成各国心之所向,天下自然归一。”
嬴渠梁苦笑:“倒是不少游学来秦的儒生同我讲过这些,可仁政二字,秦暂且无法执行。”
哪怕是神使也不好使。
他毕生之力,全在强秦,哪怕死后入油锅,都无法令他心意回转。
“谁说要你施行仁政?”慕朝云眉头轻挑起,浴在细碎金光中的脸,露出几丝诧异,“我只听过依法治国,可没听过依仁政治国的道理。”
仁政没错,也值得提倡仁义的风气,只是无法标准衡度的仁义,很容易就会变成小人无往不利的工具。
真君子反倒吃亏。
神使将擦干的手横放腰腹,理了理袖子:“我不过是要将法之妙处,推到人心深处罢了。”
自嬴渠梁到嬴政,这么些年的时光,总不能让六国其他人对秦国印象不改。
君臣二人惊讶:“神使有办法?”
学说百十家,最不叫人欢迎之一,定要把“法”算进去。
阴阳家都比法家要受人青睐。
“自然。”慕朝云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不过说到底,还要看秦公舍不舍得,够不够大方。”
嬴渠梁疑惑:“此事与我相关?”
他怎的不知自己能耐这样大。
卫鞅蹙眉思量。
神使直言:“对,如果秦公舍得,将曲辕犁、耧车和龙骨水车三样东西,以及三三今日讲学的豆子妙用,无偿对外宣扬,只言明此出自于秦,天下黔首之心,可渐收矣。”
黔首图什么,他们所图不过温饱二字,比不得贵族想要争权夺势之心。
“好!”
秦公没什么舍不得的,这本就是神使所有。
卫鞅也没有反对的立场,他只问:“神使所言的对外宣扬,不知由谁来办?”
秦人大多嘴笨,不善口舌,这人难找。
慕朝云脸上笑意又浮现:“二位且放心,人,我已经物色好了。”
【注释】
①“太史公曰:商君,其天资刻薄人也。”“亦足发明商君之少恩矣。”——《史记·商君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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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谦虚了,左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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