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火光耀映着两人的脸庞。
天雪坐在这边,
童战坐在那边。
各自沉默。
这是他们时隔八年第一次面对面,尽管他们刚才有过亲密的相拥,此刻依然生疏得像两个陌路人。
“你……怎么来了?”昨天晚上的会面已经始料未及,今日又在龙泽山撞上了,难道他也是来拜祭天奇的。
童战垂眸,轻“嗯”了一声。
天雪心中一动,便都明白了,目光一盈,这个傻子。
“你是因为……想到我在这里……”
童战抬头看她,目光隐忍,依旧是什么也没说。残留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到他的脸上,滴到他的肩上。
他们是被同一场雨淋湿的,天雪想。
而且童战身上湿的地方只比她多,不比她少。衣服上还有被荆棘枯枝刮破的痕迹,天雪收敛目光,不由叹息道,“你……不应该来的……”
童战脸上闪过被刺痛的神情,“让一个人在这里?”
“……我会没事的……”前一刻的天崩地裂,心如死灰已经模糊得看不清了,“雨始终会停的……”
童战打断了天雪的话,“那要是……”他哽住了,眼里悲愤的河流奔涌不息,像是一种无声的责怪,责怪她为什么没有好好地照顾着自己。
一瞬加,伤感的情绪忽然如潮水涌上天雪心头,为什么她总是在童战面前,这么容易觉得委屈,这么容易想哭呢。
她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至少不要让童战看上来,说话的声音仍微微颤抖,“你坐过来吧,你衣服也湿了,外面风雨又大……”
童战久久地看着她,迟缓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明明你为我来了,却一丝一毫都不肯靠近我吗?
童战的声音低下头,声音苦涩,“不用了。”他看向漆黑的洞口,外面喧哗的雨声掩盖了一切的声音,“我会在这里守着,你可以先休息一会,等明天天亮雨小后,我们再离开。”
天雪猜不透他的心思,只好趴着,隔着火光看童战。
他没有看她,或远望向洞口,或低头看火,只管正襟危坐着,像是在预防黑夜里潜在的危险似的,全身充满防备的气息。
——童战是在防备她,脑海里猛然蹦出这样一个念头。
原本就被童战拒绝的天雪,更加失落,可是心里又隐约有一个声音说,是你先拒绝他的。
是啊,是她先拒绝他的。
童战就是这么一个人。
只要她拉起一道警戒线,童战再也不情愿,再这么痛心,他是会把自己关上门外的,绝不靠近她一步的,他太君子,太守诺言了,说好的事情,就是一辈子的……
天雪想起他们有来世之约,倘若他们来世能够相遇,他们会幸福吧,绝不会像这样相顾无言吧。其实,她有很多话想对童战说,想问他问题,想听他娓娓道来,想听他的声音……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想着,天雪闭上眼睛,慢慢睡着了。
童战这敢才去看她。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他变成了这样一个人,所有的事情都有顾虑,所有的事情都不敢前进,最后连自己也变成了一个谎言。他就是谎言本身,一言一行都在撒谎,明明很想质问她,但是所有的话一个字也不敢出口。明明很想抱她,意志力却压着手不让它抬起,明明很想靠近她,但是他很害怕……
害怕所有的事情失控,害怕他会抛下所有的责任,让所有的人都失望,包括让天雪也为难。
他怎么会这么喜欢她呢,他问自己,喜欢到看到她就忘乎所以。
喜欢到能拥有就满心欢喜,喜欢到一失去世界就慢慢暗掉。
让他快乐的理由很简单,尹天雪三个字。可他永没有肆意的机会。
让他痛苦的理由也很简单,尹天雪三个字。那美丽长发未留在他手。
童战伸出手,隔着火光,碰着天雪熟睡的脸庞和肩膀。
那一瞬间,心有所感似的,天雪眉头皱起,童战仓促地伸回手,脸上难过的表情却没有来得及回收。
幸好天雪最后还是没有醒……
童战长舒一口气,听着外面的雨滴,他知道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现在也再怎么难熬,可是天雪现在就在他身边,不是幻觉,不是想象,这样子能细细看着她眉眼的机会,怕是这辈子也不会再有吧。
……
天雪从梦中醒来,一时忘了自己在哪里,看到火旁边闭目的童战,才想起今天所发生的事情来。
如果她还是十七岁的尹天雪,她一定想也不想地去抱她的男朋友。她要在他怀里听他说一个晚上的话,让他给自己唱一个晚上的歌,直到两人也昏昏欲睡,相拥而眠为止。
但是八年后的尹天雪和童战,就只能遥遥相望。
就像昨天晚上在街上。
今天在这个洞穴中。
这个洞穴真小,天雪感慨道,小小的洞穴,像是一个小小的世界,把外面的一切都隔绝了,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事,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知道,小小的洞穴并不能对外面的世界造成什么影响,那么能不能假装洞穴里发生的事情也不受外面的影响呢。
她看着似乎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的童战想。
不知道贪恋地看了他多久,童战像是从噩梦中惊醒,喊了一声“天雪”,迷茫的眼神,最后定格在她身上才稳定下来,“怎么了,你喊我?”
天雪一怔,倏尔笑了,摇摇头道:“没有。”
童战脸上泛起醉酒的潮红,他有些尴尬地摸摸头,打算去洞口透口气。
一起身,左腿立马传来撕裂般的疼痛,让他脸色一变,几乎要喊叫出声。
天雪见他一手扶着左膝盖,迟迟不动,面色有异,顿时有些担心,上前关心,“童战?”
童战见她过来,毫无防备,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差点摔倒,被天雪拉住。
天雪有些气愤,“你……”责备的话未说出口,借着火光,她才看清童战鞋子上星星点点的暗红,一声惊呼,“你受伤了?什么时候?”
童战见她担心自己,心中五味陈杂,“不碍事的……”
但是天雪已经摸着了他裤腿上的血,脸色大变,“怎么会不碍事?”她大为心痛,悲愤交加下,一时语气咄咄逼人,“你受了伤为什么不去医院?雨下这么大,你为什么还要往山上跑……”
童战默默承受着她的责怪,定定地解释道:“因为你在这里。”他抓着她的手道,一字一句地复述道:“你来这里,我怎么能不来呢。”
天雪这才平静下来,望着他执着的眼神,两行眼泪流下,“可是你受伤了……”
童战最是看不得她的眼泪,他轻搂着天雪,温声细语安慰道:“没关系的,真的一点都不痛。”
天雪也就放下所有的重担,埋在他胸膛哭泣着。“……童战,我骗了你……”
“什么?”
“我说我没有喊你,是骗你的,”天雪那双眼睛因为哭泣更加明亮,她对着童战说,没有任何掩饰,没有遮拦:“我喊了你的名字,在我的心里,千百万次。”
童战听到这个回答,像个孩子似的笑了,似乎还有些骄傲:“我知道我知道,我真的听到了,听到了你心里的声音。”
他擦去天雪的眼泪,天雪也陪同他一起坐下。
这一次,他们终于在火堆前相拥,两人之间没有任何间隙。
天雪扯下自己头上的白色发带,充当绷带,绕上了童战左膝上狰狞可怖的伤口,“你也太不小心了,等出去……”她做一停顿,还是继续说下去,“一定要去医院检查。”
“嗯……”童战忘记了疼痛,只是注视着天雪,觉得她手上的白色系带有些眼熟。
天雪却已经预想他们总归会离开这里,脸上笼上一层不易察觉的悲戚,越是不舍越是眷恋,她握着童战的手,贴近自己的脸,道:“这里就好像另一个世界,只属于我们两个的世界,在这里,什么都不用考虑,所有的。”
“嗯……就像一场梦一样……”童战恳切地点点头。
天雪伸出手,和他的手十指相扣。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便、一晌贪欢。
“我有时梦到你就在我身边,梦到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在一起……”童战不自觉语气上扬,语气也带上绵长的怀念。
“你还梦到了什么?”
“梦到我们一起在夜晚在操场散步,在图书馆看书,放学我骑单车载着你,我们在浮生桥上走,撑着伞,我们在路边发现早春开了的小花……”
当时只道是寻常。
童战道:“真奇怪,在梦里,我什么都忘记了,现实发生的事情我都忘记了,我就这么一厢情愿地相信我们没有分开……”
天雪静静地听着,她和童战有一样的想法,希望过去的一切只是一个噩梦,醒来时,她和童战刚刚高三,天奇和童心也没有出事,她和爸爸的关系也没有闹僵,一切前途未卜,所有人都有着光明美好的未来。但这些渴望都是不能说出来的遗憾。
“我一直没有问你,童战,这些年,你好吗?”
童战想都没想就答了一句,“很好。”可是他又在天雪幽静的目光里动摇,“我……不好。我很想你。”他又一次抱紧了天雪,像是想要再一次确认她的存在似的。
天雪回拥着童战,“现在我就在你身边了。”
他无比爱恋地珍视着她,她也对他微微笑着,火光一时闪烁,照映着缠绵的爱侣。
夜久雨声绝,洞穴里的柴火已经烧尽,童战又生了一堆。
天雪把弄着童战的又厚又宽的手掌,“我倒是不知道你会钻木取火。”
“有一次我们团建去了山里,跟本地的一个猎户学的。”
天雪满怀期待地望着他,“继续讲嘛,我想听听这些年你身上发生的事。”
童战笑道,“就……没什么好说的。”
“我想听。”
童战无法拒绝天雪,只好把自认为枯燥无味的过去一一道来,谁知天雪却听得饶有趣味。她关心他,他也想知道她的事情,便犹犹豫豫、面红耳赤地反问她一些关于拍戏的事,天雪有心逗他,可最后还是拣了一些开心轻松的事情讲给他听。
不知道是凌晨几点,渐渐累了的天雪安稳地在童战怀里睡着了。
童战本不欲睡觉,一心守着天雪,可是光是看着天雪睡颜那种已经超载的幸福,就会让他晕乎乎地陷入快乐的泡泡里,最后他抱着她,轻靠着她的头,也睡着了。
……
一声清脆的鸟叫响彻山林,童战眼皮一动,意识归于清醒,他睁开眼,就看见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眸。
天雪,他心中一动。
那种莫名的快乐涌上心头。
他和她同时笑了。
“早,童战。”
“……早,天雪。”他的遮盖不住,觉得自己的手脚、眼睛、嘴巴都无处安放。天雪如瀑的黑发就在他的手边,像是淙淙流水经过,让他心里一阵惬意的凉爽。
她用手指轻轻梳理着头发。
童战觉得这样的天雪就很好了,把头发扎起的天雪,披散着头发的天雪都很美好。
想到这里,他解开绑在腿上的白色发带,看着它被血污浸染,愧疚非常,“对不起,我把它洗干净还给你。”
天雪看着发带,想着的却是这上面的血是他为我受伤流的。
一边忧心他的伤势,一边又难过下山后他们必须分离。
可再怎么不舍也不能不放手,于是她将指甲嵌入手心,面色不变地说:“……童战,我们下山吧。”
童战愣住了,他没想到他等下来的会是天雪这句话。
果然是梦啊,是梦就会醒。
他的目光迟疑不定,脸上苍白,笑容也有些勉强,“嗯,我们下山。”
童战直起身来,腿上传上的刺痛顶多让他走路有些蹒跚,不会让他有任何停留。他没有感情,也不会疼痛。
“等一下,童战,就再等一等。”耳畔响起的天雪的声音,他都听不见。
直到,天雪从后面抱住他。
才叫他从那个麻木不仁的世界里醒过来。
对于这个拥抱,他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梦如火焰一样烧尽了。
“童战,你再听我说几句话。”
“嗯。”他轻应了一声。
“下山之后,你要去医院查伤,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无论我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要像这次一样冲动。”她握着他的手叮咛道,“你要好好的……我哥他……不关童心什么事,也不是你的责任……”
童战不知道天雪为什么要忽然讲这个,只是木讷地站着,难以反应。
天雪又深吸一口气劝慰道,“有很多喜欢的人在关心着你,喜欢你,你不要让她们担心,是时候也看看她们……”
童战看着她,心痛欲裂,“那我们呢?”
天雪笑中有泪,“我们有来世,不是吗?”她靠着他的背,不让他看她的眼泪。“下一回不要来找我了。我去找你好吗,下一辈子,让我去找你。”她抬起头,眼泪依旧在微笑中闪耀,“你会认定我,让我认定你一样吗?”
童战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会。”
“真的?下辈子……”
“不止是下辈子,下下辈子,下八辈子,生生世世,我对你深情永不改。”
天雪既幸福又哀伤,何其有幸,她能遇到一个愿意死心塌地爱她八辈子的男人?“最后一次抱抱我好吗?”她问。她笑着,尽可能让自己不像白月光那么凄凉。
童战看着她,万般柔情就在她的目光中,他抚摸着她的脸庞,伸手抱住了她,两人不约而同地闭上了眼睛,仿佛要将这一刹那记得更牢固些。
一句话闪过脑海,生人作死别。现在已经不是古代那样战乱的时代,何故仍然有这样的悲剧?
外面的雨声渐起,童战过了好一会才放开天雪,他又何尝不沉浸在那一个梦中,同样的不愿意醒来。他们方才抱得那样紧,就好像他们生来就是一起的,分开时不免感觉被撕裂那样的痛苦。
可是也没有办法,滚滚江水东逝水,人生亦复如是。
“我们走吧。”童战说这句话,便陷入长久的沉默。
天雪点点头,再看一眼这个她和童战曾经呆过的小小避风港,昨晚让她觉得如此温馨幸福的地方,今日才显露它的荒凉萧瑟起来。她知道,等他们走后,这里又恢复之前死一般的寂静。
可有些东西也会永远留在这里。童战带不走,她也带不走。
有一个自己会永远留在这里吧。
被她所杀死的尹天雪,会留在这里吧,带着对童战的爱慕、记忆和誓言,长眠于此。
也许她上一辈子也是囚禁于这样一个地方,老死于这样一个地方吧,所以并不感觉陌生。
所过去的时空里,同样是三月无尽的雨,不知道,她是否有等到过一束属于她的花开?还是在无数个寂静的春天,外面的世界山花烂漫,只余她一个人在山穴里枯萎老去。
也罢,就这样吧。这是她的命。
愿山神保佑他们,有无数个来世,有别于这一辈子的遗憾,能够长长久久圆圆满满地在一起。
……
他们在小雨中下山,这一次童战走在前面,天雪走在他的后面。
看着他的背影,她知道他悲伤得无法言语。
快到山脚时,他们才遇上一群人,有童博、豆豆、月牙,都是她所认识的人,还有那个她曾经有过几面之缘的Iphone,她第一个冲上来抱住了童战。
“童战!你怎么现在才下山啊,你让我们担心死了你知不知道啊!”
天雪羡慕这样的心直口快,做事风风火火的人。
不一会,大家的眼光落到了背后的她的身上。或惊奇,或了然,或复杂。
天雪正欲说出童战受伤的事情,另一群上山的人进入她的视线。
是爸爸,二叔。
她只得把所有的话吞回肚子里去。
只可惜天雪这样的隐忍远不能让尹浩满足,他还是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先给了尹天雪重重的一巴掌,“当你二叔说你在水月的时候,我就在怀疑了,你怎么还跟童家人混在一起,天雪你令我太失望了!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对得起你死去的哥哥吗?”
童战眼见着天雪挨了一巴掌,血自她的嘴角渗出来,已经千疮百孔的心顿时如同扎了一万根针,他想上前制止,自己口中先是感觉腥甜,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童战!”
在那些呼唤他声音的名字里,他头重脚轻、眼花耳鸣,分不清有没有天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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