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仙岛地牢建在葬锋池西北部的山岩里,平日人迹罕至,追道以前也从未来过,没想到第一次造访此处就是被关进来。
囚室中阴冷潮湿,荒乱地生着杂草。将他送来的人离开后,四周便静无人声,只偶尔能听到岩壁上凝聚的水滴一滴一滴掉落在地上,让他想起从剑尖上流下来的血。
好像仅仅在一刻钟前他还在与张潮宗闲聊,与宁浩尘斗嘴,心中最大的期盼是赢下预选赛,在刀剑大会上为龙吟争光。
而转眼之间,宁浩尘生死未卜,他身陷囹圄,他甚至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只要闭上眼睛,眼前就会浮现宁浩尘面色惨白,倒在血泊之中的模样,他从来不喜欢他,但那一刻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如果宁浩尘真的被他错手杀死,他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他在角落里将身体蜷缩成一个团,心神恍惚地注视着一束从小洞口透过来的月光,等待着天明,或者终于尘埃落定能够接受审判的时刻。
追道一夜未眠,待天边微微露出鱼肚白时,外面终于隐隐传来动静。他猛地站起,奔到栏杆边上,向过道望去。
来人是张潮宗,穿了一身便装,眼睛红红的,里面满是血丝,看上去也是一夜没睡。
追道手指紧紧抓住栏杆:“宁浩尘怎么样了?他还活着吗?”
“嘘——”张潮宗竖起一根手指,声音有些沙哑:“他没事,我是偷偷溜进来的,别吵。”
追道呆呆地望着他。
“我溜进来,是想问问你是怎么回事?”张潮宗静静地回望着他:“我觉得这其中必有蹊跷。”
“……我不知道。”得知宁浩尘没事,他心中像是有块大石一下子被移开,无边无际的委屈涌了出来。“我不是有心的。”
他忍不住用手擦了一下已经湿润的眼角,又觉得有点丢脸,好在张潮宗并没有嘲笑他,只是专心听着着他将昨天在擂台上的经历说完。
“陷入黑暗……?”张潮宗陷入思索,“难怪你那时候好像突然变了个人一样,拿着剑在台上乱砍乱劈,我们喊你也听不到……”
“我还伤了其他人吗?”想起和自己同台的雁南鸿北两位师姐,追道的心又坠了下去。
“那倒没有,大家见势不对都躲了,只是宁浩尘离你最近,这才挨了好几剑。”见追道的表情,他又匆匆忙忙道:“不过你放心,昨晚素问流派的客人也到了,都去了医馆帮忙治疗,听说伤口虽然吓人,好在并没伤到要害,素问的孙师姐说他会慢慢康复的。”
张潮宗脸色又暗了暗:“不过,长老们现在十分生气,除宁长老之外都向掌门要求严惩你,你可能得在这里多待几天。”
毕竟宁浩尘从小就在谪仙岛,相当于是在长老们的眼皮底下长大的。追道对他们的要求并不意外,但想起赵思青,心中又是五味杂陈:“那掌门怎么说?”
“掌门也认为此事应当进一步调查,但如今各流派的客人都陆续到了,他一边忙着迎接,一边还要照顾宁浩尘,几乎没有时间去查什么,我想他也很为难。”张潮宗思索:“师弟,你自己知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幻觉?是不是吃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比如食堂的酒煮玉蕈里混进了毒蘑菇……”
追道忽然想起一件事:“那杯茶!”
他有些激动地一掌拍在栏杆上,将张潮宗吓了一跳:“什么茶?”
“上台之前曾经有弟子端给我和宁浩尘一杯茶,但茶香味有些奇怪,我喝了一口便放在了一边,我想是那茶的缘故。”
张潮宗一拍脑袋:“对啊,那杯茶!我现在就去禀告掌门检查昨日喝茶的杯子,只要查出迷幻成分,说不定就能证明你的清白了!”
他一去便是一天,让追到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度日如年。这期间守卫弟子给他送了两次饭,但他焦虑不安,什么东西都吃不下,两顿饭都被原封不动地端了回去。
纵然如此,那守卫夜里还是固执地送来了夜宵,盛在一个六角形的红木食盒里。
追道扫了一眼:“我不想吃。”
守卫冷冷道:“吃不吃随你,不过你最好打开看看。”
他忽然心有所悟,待守卫离开后,拿下上面的两层点心,果然在最底层发现了一张字条,是张潮宗的笔迹。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内容却令人失望:
“奉茶弟子已找到,所有茶杯均已验过,无毒。熏茶香料购于镇海湾集市,经两位素问师姐检验,确是普通苏合香香料。”
他将纸翻过来,见背面还写着一句话:“调查结果已经汇报掌门知晓,他要我转告你在牢内稍安勿躁,他另有安排。”
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任何内容。
他的心沉了下去。
如果茶水没有问题,还会有什么东西让他陷入幻觉?他与其他龙吟弟子同吃同住,就算有人在食物中下毒,也绝无可能只影响他一个人。
另一方面,他与宁浩尘不对付是众所周知,出手伤他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如今动机与人证物证俱在,谁又会因为轻飘飘的一句幻觉相信他其实是无辜的?
那之后外面便没再传来任何消息,也没有任何人来向他问话,追道询问守卫,得到的回答是如今岛内均忙着接待客人,没时间审讯他。
他在惶恐中又度过了一个日夜。直到第三天深夜,终于又有人来看他。
这一次来的人居然是宁浩尘。
“你为何会来?”他惊疑不定:“你身上的伤没事了吗?”
对方虽然身上好几处都扎着绷带,脸色苍白如纸,看上去风一吹便会倒下,但他确确实实地站在那里。
“托你的福,还没死。”宁浩尘冷冷地道。他行动吃力,却如张潮宗一般轻手轻脚,掏出腰间的钥匙,轻车熟路地打开他囚室门上的锁。
“我奉命放你出来,你走吧。”他道。
追道没反应过来:“走?”
“长老们已经决定将你逐出龙吟,明天一早执行。”宁浩尘道,“我来提前放你出来。”
这句声音不大的话在他听来却好似晴天霹雳一般。
“逐出……龙吟?”他茫然无措:“可是……我能去哪儿?”
“外面天大地大,自然是你从何处来,就回何处去。”宁浩尘淡淡道。
在被关押的时间里,追道想过无数次他会被如何处罚,甚至包含一命换一命在内,却从未想过他的惩罚居然是要永远离开这里。
他太习惯这里的存在了,直到这一瞬,他才发现这其实非常合理:他本就不是正式入门的龙吟弟子,只不过是被人从海滩上捡回来,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的无名之辈而已。
如今闯下重伤同门的大祸,被撵出去也是咎由自取。
追道恍惚道:“既然是明天,为何你今晚就要放我走……?”
“被正式逐出师门的龙吟弟子,必须在霜刃坛将自己的两柄剑亲手毁去,代表与龙吟彻底脱离干系,向来被人视为莫大的耻辱。不过,掌门认为你犯的错尚未调查清楚,不该让你遭受这些。”
追道又有些恍惚地想,原来赵思青说的他另有安排,是这个意思。
“那……多谢他。”他声音干涩地道。
夜色正深,守卫睡得很熟,他们从山洞后的一处小路绕出来,被关押三天后晚风骤然吹在脸上,让他觉得冰冰凉凉的。
宁浩尘告诉他,浮生渡西边的渡口有条小船,已经准备好了三天的水和干粮,从谪仙岛出发往西南走,半日内就能到镇海湾,同条海路也可以通向杭州。如果向西北走,一日内可以到仙居原。
追道心不在焉地听着,不置一词。等宁浩尘说完了,他道:“我回去拿自己的东西。”
宁浩尘略有犹豫,但最终只是嘱托道:“不要被看见,要是有人发现你逃了出来,我和掌门都脱不了干系。”
追道点头,他做过岛屿守卫,自然知道如何避开各处值夜弟子的视线。
“我现在不能在外留太久,”宁浩尘一抱拳:“那么就再见了,追道……不,实际上我并不想再次见到你。”
他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开。
东海的夜晚难得风平浪静,但今宵就算一个,四下万籁俱寂,只偶尔能听到一两声草丛里传来的虫鸣。
子时已过,正是人陷入熟睡的时候,弟子居所有房间都熄了灯火,四下皆黑,唯独一扇门后还透出隐隐的亮光,那正是他的房间。
他轻轻推开门,见桌子上的那盏油灯依旧亮着,张潮宗在一边的榻上睡得正熟。
这几天纵使他被关在牢里,张潮宗还是没有忘记自己有个怕黑的室友,为他留了一点光。
此刻近在咫尺的室友,离开之后,便不知何年何日才能与他重逢。
说是回来拿东西,但他要拿的东西并不多,只有来岛时穿着的几件衣服。赵思青给他的那件披风还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他还没找到机会还给他。
如今既然已经要离开,岛上人如何议论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他坐在灯下,给张潮宗写了一张字条:
“我走了。这些日子以来多谢你们的照顾,重伤同门虽非我本意,但祸既已闯下,便该负起责任,被逐出师门,我心中并无怨怼。”
他想了想,又写道:“我仍未想起自己的过去,因此打算去他处继续找寻记忆。若是有缘,江湖再见。
——追道。”
他将纸翻过来,又在背面附注:“披风我已洗净折好,请代我交还给赵掌门。多谢他——”
追道手中的笔一顿,写不下去了,干脆一笔将从“多谢”开始的句子全盘涂掉,只假装从未写过这句话。
他将代表了龙吟身份的长剑与重剑规规矩矩地放置在书案边,又从榻下翻出自己捡到的宝剑,他要将它带走,因为这把剑只属于他。
在他身边,睡梦中的张潮宗无知无觉地翻了个身,嘴里不知咕哝着什么。
追道想起张潮宗曾经有一次说梦话,三更半夜里突然大喊了一声“傲霜!”,径直将睡在另一边榻上的他吓醒了。
第二天他提起此事,张潮宗矢口否认,追道只好说出这个名字,本以为或许是他倾慕的哪位姑娘,谁知张潮宗听后一愣。
“才不是呢,”他脸一红道,“那是我的剑的名字。”
兵器谱上的宝剑皆有名:如湛卢,轩辕,承影,巨阙……追道望着手中的剑,寒光凛凛,显然并非凡铁。这把剑本来一定也有一个属于它自己的光芒万丈的名字,但他并不知道,正如他同样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一般。
张潮宗怂恿他给它起个名字,追道却怎么也想不到合适的,直至今日即将离开这里,却突然有念头一闪而过。
就叫“无名”吧。
过去已成历史,从今以后一人一剑便都是江湖无名之辈。
他将纸条压在油灯下,悄悄从偏僻的山路离开弟子居,依言前往浮生渡西侧,果然有一艘小船正孤零零地被系在那里。他登上小船,摇桨向外海划去,又忍不住朝身后看了一眼。
吟风崖上主塔楼不知何处还亮着一点暖黄色的灯光,遥遥望去像指引航船的灯塔。他想起那夜在楼上眺望远方,为了追黑衣人而误打误撞闯进赵思青的房间,仿佛已经是昔年的事。
他一直望到眼睛酸痛,直到视野中再也看不见谪仙岛了,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潮平海阔,天地茫茫。
小船分开海浪,向远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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