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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否请二位将手中的人交给我呢?”
月色下,那人身穿黑色大氅,一头白发,只身立于一根独木之上,从海风与大浪中如履平地浮泛而来。
与一般的剑客不同,他的腰中别着的不是宝剑,而是一段枯木。
似乎察觉出对方来者不善,两个海盗同时拔出了刀。
“你是谁?我们奉鬼鲨老大的命令,要将他送到——”
海盗的话戛然而止,追道只听到两声极快的落水声,小船猛地一轻,水中随即响起海盗的咒骂与吼叫。似乎是来人一瞬间便将二人击落。
有人极轻盈地跃上了小船,解开他手上的绳子,又拿掉了他眼睛上的束缚。
“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他怔怔地盯着来人,一时竟不敢答话,直到赵思青又喊了他两声,才不可置信地道:“……掌门?”
“是我。”
赵思青站在舢板上低头瞧着他,四周海风猎猎,将他的长发和衣角吹得不断舞动,但他脸上依旧挂着那幅淡然平静的神态,仿佛这里只不过是谪仙岛上的吟风堂,他出现在此处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我没事。”他满心不可置信:“但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赵思青声音柔和下来,给浑身透湿的他重新罩上了那件黑披风,接着又拿起被遗落在一边的船桨,将小船调头,向来时的方向划去。
“来带你回去。”
海盗的咒骂声逐渐远去,只剩船桨拨开水面的声音。
“可我不是已经被逐出龙吟了吗?”他觉得鼻子酸酸的:“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良久没有听到回音,然后赵思青极轻地叹了口气:“莫非浩尘就是这么告诉你的?”
追道不明所以地望着他,总觉得赵思青话中另有含义。
“看来,你还不知道你们比剑那天发生了什么。”赵思青目光扫视过他身上的鞭痕。
追道这才想起来,他的衣服也被鞭子抽得绽开了好几道的裂口,赶紧颇为窘迫地拉了拉衣服。为什么他每次见到赵思青时都这么衣衫不整,狼狈不堪,真是丢脸,偏偏对方不管在哪里都是那么雷打不动,风度翩翩……诶?
赵思青忽然一把按住了他要拉起衣服的手。
“且慢,你先看看自己身上,有无蓝色伤口?”说完,他还还颇有风度地转过头去冲着海面。
追道虽莫名其妙,却还是配合地扯开自己的衣领,低头一看,竟真在身上交错的红色鞭痕中发现一道隐约泛着蓝光的蓝色细线。
细看之下,便发现那是一道几乎已经愈合的伤口,只是不知为何却具有这样不普通的颜色。
追道愣住:“……这是什么?”
赵思青叹了口气:“是流光花的汁液。”
“流光花?”
“不错,流光花的汁液虽然无色无味,但若进入血液,便会在伤口处留下肉眼可见的蓝色。比剑当天你确实中了毒,但毒却并不是下在食物或茶杯内,而在剑尖。”
追道蓦地想起,那天宁浩尘的剑确实在他胸前划了一下,割破了他的衣服,但由于伤口太浅,后来又发生了那么多事,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
“将你逐出龙吟之事更是子虚乌有,他之所以急着将你骗出岛外,是因为怕我们发现你的伤口有异。”
赵思青叙述时虽一如既往地平静,但追道听得出他的叹惜和怒意:“宁浩尘欺上瞒下,陷害同门,已经被我罚关了三个月禁闭。”
十二个时辰前。
与追道告别后的宁浩尘并未回房,虽然他此时身体虚弱,但仍借助山下的气流跃上了吟风崖顶。
从这个位置向下望去,浮生渡西的渡口一览无余,他藏身在一块岩石之后,直到亲眼看到夜色下追道乘上渡口的小船驶离谪仙岛,最后在视野中消失不见。
现在他可以休息了,但在此之前,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做。
受伤之后,宁浩尘便被转移到了吟风堂,这几日赵思青每天都会抽时间过来探视他,询问他感觉如何,伤势恢复了多少,他并不想好得这样快。
因此今天赵思青来时,他也只回答自己还下不了地,然后央求他多待一会儿。但赵思青很忙,只留下一个关怀而无奈的笑容便离开了。
宁浩尘知道他在忙什么,刀剑大会召开在即,普通弟子尚且忙得脚不沾地,更别提掌门。除此之外,前日赵思青探视他时,张潮宗恰好也前来求见。
张潮宗声称,追道在比赛前很可能中了毒,申请掌门允许他调查预选赛用过的所有茶杯和食物。
张潮宗声音并不大,不过由于他们就站在宁浩尘的房门边说话,他还是将他们的谈话内容听了个一清二楚。
赵思青不仅答应了张潮宗的请求,还动用私人关系找了两个相熟的素问弟子帮忙,甚至允诺稍后他自己也会过去协助。
等赵思青回来,宁浩尘忍不住问道:“掌门如今为了筹办刀剑大会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何必分心去管这种小事?”
赵思青摇摇头:“并非小事,倘若食水中当真有毒,岛内弟子便均有中毒风险,还是早日查清为好。”
——你是为了追道,宁浩尘想这么说,却又不敢。
赵思青平日内感情并不外显,但作为亲传弟子,宁浩尘还是能敏锐地察觉到对方落在追道身上的带着欣赏的目光,关注的神色,以及几乎可以说是纵容的态度——那已经不能用掌门平等地关心每一个弟子来解释。
追道只不过是个失忆之后被龙吟捡回来的岛外人,凭什么让掌门另眼相看?
他的手不自觉攥紧了床单。
只听赵思青又问道:“当日你离追道最近,可曾发觉他有中毒的迹象?”
“弟子并未发觉什么,”宁浩尘略有赌气:“当时事发突然,弟子措手不及,一心闪避才留得命在,并不曾看出追道师弟有什么异常。”
赵思青点了点头,安慰了他两句,嘱咐他好好休息便离开了。
第二天,他听前来探病的师弟说掌门与张潮宗等人熬了一夜,将预选赛上用过的几百个杯子全部查了一遍,可惜什么都没有查到。长老们讨论如何处理追道的事宜,也都被掌门压了下去。
他有些焦躁:“掌门只是在为那小子浪费时间。”
他从毫无防备的师弟身上偷来了地牢钥匙,等到夜深人静时,悄悄溜出了吟风堂,前去葬锋池附近的地牢,对追道说出编排好的台词,再注视着他乘小船离开谪仙岛。
小船在水天之间消失的那一瞬他心中无比轻松——终于再也不用见到这家伙了。
宁浩尘重新溜回吟风堂,却并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反而踮起脚尖上了四楼。
这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杂物室,由于内部没有任何贵重的东西,因此也没有上锁。那日受伤后他遗留在台上的两把佩剑,便是被清扫擂台的弟子顺手收在了这间房内。
这间房白天便少人造访,深夜更是漆黑一片,不过借着怀中两块萤石的微弱光线,他很快便发现自己的两把剑正放在门边不远处的柜子上。
他朝自己的剑伸出手去——
“浩尘。”
听到那个声音时,他忽然觉得被当头淋下了一盆冰冷刺骨的冷水。
赵思青从屋角的黑暗中显出身形,双目炯炯,将他整个人都映入眼内。
“掌门……”
“我不知你已能下地。你来这里做什么?”赵思青缓缓走到他面前,手拂上剑鞘:“是来拿回你的剑?”
他冷汗直冒:“是。”
“这剑是你的,你什么时候都可以来拿,为何偏偏选在深夜?”
宁浩尘不敢说话,他不知道赵思青已经知道了多少。
“流光花汁液致幻,却无色无味。你觉得即使将它涂在剑尖上,也不会被人发现,对么?”
听到“流光花汁液致幻”这几个字时,他已经膝盖一软,面色铁青,抖抖索索地跪了下去。
“弟子……”
“比剑那日,你用剑尖划破追道身上的皮肤,让上面的花汁渗入血液,随他的动作流经四肢百骸,从而令他产生幻觉,我说的可有错?”
“……没有错,”他深深地低下头,心如死灰:“正是这样。”
“你要知道,”赵思青淡淡地道,视线却如同冰锥般锋利:“真相之所以这么晚才被发现,不是由于你的计划周详精妙,而是因为……没有人想到一个龙吟会在自己的剑上淬毒。”
没有责骂,没有怒火,但这还是第一次,他从小跟到大,曾经与他无话不谈的掌门似乎已经对他无话可说。
透骨的羞耻让他不敢抬头,心中却越来越恐慌不安,忽然扬起手一个耳光抽在自己脸上。
“是我的错!”他跪倒在他脚下嘶声道:“是我的错!弟子任凭掌门处罚!求您——”
“我推测出你的剑上可能有毒,却不知是何人所为,便藏身在屋子里,心想也许下毒之人会前来销毁证据,没想到竟是你自己。你险些害了追道,又送掉自己的性命,”赵思青的声音中带着深深的失望:“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他惨然一笑:“自从追道来了谪仙岛,您就只注视着他一个人,您明知我的心意,明明他只认识您不到几个月!又狂妄,又不知天高地厚,是我不知道到底为什么?”
“……我没有。”赵思青的声音第一次有些动摇:“所有的龙吟弟子,我都一样挂怀。”
“他没来之前您确实是这样的,所以我想将他送走,让以前那个您回来。”他眼中闪着几近疯狂的光芒。“我从未奢求过什么,我只是不想让他留在您身边——”
几乎就在同一刻,张潮宗带着追道留下的那封信和那件披风冲进了掌门居室。
“掌门!”黑夜里响起张潮宗的嚎啕大哭:“师弟他……他离家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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