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山径与炊烟
下山的路,是一条漫长的、从“道”回归“术”的旅途。
在观星台上,一步之外便是万丈虚空与星海。而在山径上,一步之外,是坚实的土地,是盘虬的树根,是沾湿鞋履的青苔。对守一而言,这是三百年来,第一次用双脚去丈量世界的“距离”。
行至半山,空气不再是纯粹的冷冽,而是开始混杂进草木、泥土与腐殖质的复杂气息。灵气依然充沛,却不再是昆仑墟那种经过星光与罡风过滤的、纯净到不真实的形态。此处的灵气,带着生机,也带着……**。草木争夺着阳光,鸟兽为了生存而搏杀。
万物,都在用力地“活着”。
陵越走在前面。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引导的“无名者”,在这条凡俗的路上,他成了守一的向导。他知道如何辨认方向,如何寻找水源,如何避开沼泽与兽穴。这些都是他年少时游历的记忆,曾被他视为无用的“术”,此刻却成了他们在这片山林中唯一的依仗。
守一则安静地跟在后面,他像一个初生的孩童,用他那双看过三百载星辰的眼睛,观察着这个全新的世界。
他会停下来,长久地凝视一朵刚刚绽放的、不知名的野花。陵越知道,他看的不是花,而是花瓣上那浑然天成的、符合某种大道至理的纹路。他也会伸手,轻轻触碰从岩石上奔流而下的溪水。陵越知道,他感受的不是水的冰凉,而是水从“无形”化为“有质”,顺应地势、奔流入海的“道”。
这是守一第一次,用“术”的层面,去印证他所观想的“道”。
入夜,他们在一条溪流旁的平地上宿营。
陵越熟练地捡来枯枝,用两块火石敲击,引燃了一小堆篝火。火焰的光芒跳跃着,将四周的黑暗驱散开来,也带来了温暖。
守一坐在火堆旁,看着陵越从行囊中拿出两个粗陶碗和一小袋米,用溪水淘洗后,架在火上,煮起了简单的米粥。这些凡俗的烟火气,与昆仑墟的清冷隔绝,格格不入,却又有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我过去所在的宗门,修的是剑道。”陵越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凝视着火光,像是在对火光说话。“剑道求的是‘锋’。无物不破,无坚不摧。我的剑,曾是同辈中最锋利的。”
他顿了顿,语气里听不出是自嘲还是平静的陈述。
“可我后来才明白,一把只有‘锋’而没有‘鞘’的剑,最终只会伤到自己,也会扰乱它所在之处的平衡。我的出世,乱了宗门之内同门的平衡;我的归来,又会搅动如今宗门暂时的安宁。这因果,如同一团乱麻。”
守一从始至终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直到米粥的香气开始在林间弥漫,他才缓缓开口:
“剑之为器,有两面。一面是刃,用来‘断’;另一面是脊,用来‘承’。”他看向陵越,“你已学会了‘承’,承住了自己的过往。那么,回到你的宗门,或许并非是去‘断’,而是去展示,一把完整的剑,该是什么模样。”
陵越默默地将煮好的粥分装在两个碗里,递了一碗给守一。
“红尘之事,与星辰之道,原来并无不同。”陵越轻声说。
“并无不同。”守一应道。
三日后,他们终于走出了连绵的山脉。
站在最后一座山丘上,他们能看到远方平原上的第一座城池。城池的灯火在薄暮中亮起,如同一片散落在地上的、温暖而昏黄的星辰。阡陌交通,炊烟袅袅,人的声音、车马的声音、牲畜的声音,汇成一股庞大的、充满了生命力的声浪,遥遥传来。
这里,就是“红尘”。
“我们如今的装束,太过显眼。”陵越看着自己和守一身上那朴素但质地不凡的道袍说道。那是在昆仑墟适应高寒气候的衣物,在凡俗世界,只会引来不必要的注目。
守一颔首。他看着那座城池,如同在观星台上看一片陌生的星域。他能看到城中每一个生命的“气”,看到**、喜乐、悲苦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
“你的宗门,在何方?”守一问。
“东方。穿过三座城,渡过一条江。”陵越回答。
“那便先入城吧。”守一说,“你曾教我识星辰,如今,便由你教我识红尘。”
陵越看着身旁这位活了三百载、却对凡俗世界恍若初生的“老者”,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过去,是守一为他守住了心神,让他不至迷失。而今后,轮到他为守一引路,让他不被这滚滚红尘所困。
他们一同走下山丘,踏上了那条通往城池的、满是尘土的道路。
昆仑墟的星辰在他们身后隐去,而人间的万家灯火,正在前方,等待着他们。他们的修行,进入了下一个,也是最艰难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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