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这种日子,虽说气候不利于行,但当金光乍泄,穿破浓厚的积云,重新占领这片大地时,地上的松软反倒成了隔绝坚硬石砖的防护措施。
这种日子适合阿哥格格、宫女太监们嬉戏玩耍,更适合一些久卧难行的人锻炼双腿。
“皇上,您这样会激起皇后娘娘的伤心事,还是不要进去罢。”
时至午后,地上的云影都散去不少。刚下轿辇,弘历便迎面碰见正在庭院内不知在指挥着什么的曹琴默。
那人站在梅花树下,给日光拢上一层似隐似现的薄纱。她还揣着鹅绒手捂,指不定里头还藏着什么汤婆子,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宛若一只丰腴的大白狐狸,身后还拖着一大张“毛皮”,竟也晶莹地反着光。
偶然回头,与弘历对上眼,曹琴默便也露出几分笑意,忙拖着步子行礼问安。
弘历本就有些踌躇,此刻反倒松了口气般,内心的煎熬都得以消减:“说的也是... ...
“那朕先走了,让魏璎珞她们好好照看她,莫要出了什么岔子。”
曹琴默微微福身:“是,臣妾恭送皇上,请皇上一切放心。”
自回宫起,魏璎珞每日跟明玉一左一右,搀扶着容音,帮她练习行走。
偶尔曹琴默来时也会撞见这一幕,她有时就站在宫门口,若有所思地望着,有时也会站在容音身侧,吩咐玉壶和宫内其他下人将可能的隐患通通清扫开,自己则护其前后,谨防她不小心哪磕着碰着。
说实话,魏璎珞总觉得纯妃娘娘第一次看见她们在搀着娘娘行走时,脸上的笑容似是有所松动。不过她再试图仔细观察时,那人的面色早已恢复如初。
之前说她不愿娘娘恢复行走也仅是她的猜想,不会她真当真如此阴狠吧?
魏璎珞又抽空看了眼曹琴默,可那人望着娘娘时,眼里的担忧又着实真切。
真叫人摸不着头脑。
有时当容音回到殿内休息时,曹琴默也会陪着她独自小坐一会。
虽然此时的二人已经无力再同往常一般习字书写,只是一人摊开不知是什么经书棋书在看,另一人坐在床上,处理一些宫务琐事。
曹琴默看着看着,那些字仿佛开始在纸上变换、跃动,随着她的神思一起,回到方才她望着明玉和魏璎珞扶着容音在房中的画面。
容音不住地喘着粗气,苍白如纸的脸上挂满细密的汗珠。她紧紧抓着魏璎珞与明玉的手,如同初生的孩童首次踏入世界,从一切的起点开始蹒跚学步。
但又与婴儿不同,容音觉着自己此刻的身子不能说是千金之躯,大抵应该唤做千斤之躯。
“娘娘,累了就休息一下。”
容音摆摆头以示拒绝,踉踉跄跄地又向前挪动几步,花盆底却突然翻了天,容音脚一崴,如同断线风筝般重重砸在地上... ...
本来应当如此,好在曹琴默在前方,容音这一砸却是把曹琴默推倒在地,弄得她是七荤八素。
曹琴默感觉脑中闪着万里星河,不过好在睁眼瞧见的是怀中的皎皎明月。
容音突然扑腾几下,又如同被冲上岸的鱼一般丧失斗志。
她才闻见那人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气,不似往常的墨香——是茉莉的味道,同自己身上的那抹互相交融,似是将她们周身的空气都染上一层隐秘恬静的气息。
这是一股隔的很近才能发觉的礼物,是独属于二人的秘辛。
说起来,曹琴默喜欢什么花,喜欢什么香,喜欢什么饰品呢?
容音不知道,曹琴默自己都不知道。甄嬛给她蜜合香,她便用着蜜合香,皇上喜欢迎春,她便在获取嫔位后在指甲中加以迎春点缀,从来都是,一直如此。
自己的喜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讨人欢心。如今,曹琴默便是讨得容音欢心。
她虽从未说过自己喜欢茉莉,可她宫内的庭院内总是栽着这洁白的小花。她还喜欢将它的花枝剪下来插进花瓶里,让室内也布满它的芬芳。
这些都是曹琴默一直留心着的。
还没能陷入回忆多久,容音便想从她身上撑起,再次被不良情绪吞没:“不行,我真的不行... ...”
魏璎珞和明玉赶忙拉住她捶打自己双腿的手:“娘娘侍郎夫人每次来的时候,她都红着眼回去。
“皇上... ...皇上一定也在惦记着您,只是因为政务繁忙,不便来访。
“还有这位纯妃娘娘,她不也总抽空来这儿陪着您么?每个人都很关心您,”魏璎珞眼神清亮,似是在鼓舞一个受伤的孩子,“所以不要放弃,好吗?”
曹琴默也撑着从地上坐起:“是啊,大家都盼望着娘娘早些恢复健康呢。”
于是她们就这样,又在房间内走了很多很多圈,直到容音的腰累到无法直起。
她又把目光投向容音,想着自己的温宜若是长大了,会不会也是这样温婉可人,又或许像魏璎珞那般率性明艳,也可能像明玉那样,被宠得有些无法无天。
容音被这灼热的目光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刚要开口,就见着对面那人的目光突然黯淡下去。
“静好,你怎么了?如果有什么烦心事,可以说来与我听听。”
“谢皇后娘娘,我没事。”
可惜她、可惜她们终究都不是自己的温宜。
可惜自己也终究不是她的苏静好。
她突然觉得自己就好似海中孤舟,左右空无一物,只能扬着孤帆随处漂流,了无归处。
她第一次觉得,这虽有波澜但幸福的人生,是她曹琴默偷来的。
不过,这样简简单单的平凡日子,或许比站在权力之巅、而身旁无一人相伴要好的多。
那皇后的位置于她只是枷锁,就算带着轮儿的椅子也必须得有人掌控方向,只有站起身来,真正用自己的双脚踩在这片大地上,自己决定行进方向,或许才是真正的自由。
是,或许是自己错了,此前的种种,皆是要用自己的私心将其困住。
如果我能给她这些,那旁的东西也就都无关紧要了。
这天底下最好的皇后,竟也是这世界上最不适合做皇后的女子。
“这也是本宫的职责所在。本宫时刻牢记,自己先是大清皇后,再是一个女人。”
富察容音说的这番话连同那虚弱却异常坚定的语调似乎又浮现在她耳边,现在看来,这话怎么这么怪呢——啊,她又开始职责职责地说了,那么向往自由的她,干嘛又把自己往囚牢里带啊?
自由... ...自由。那日富察容音与弘历诉衷肠时的话语又浮现在脑海,曹琴默不禁开始思考自己所做之事的正确性,富察容音想要的似乎与皇后之位、继承大权都毫无关系,她最需要的一直都是所有人——包括当今天子都给不了她的。
或许,通向正确的大门,在另一个方向。
最近,舒嫔得宠的日子较以往添了不少。她明白,定是苏静好在皇上面前替她美言了几句,内心不胜感激,便带着些珍奇礼物,马不停蹄地赶到了钟粹宫。
曹琴默见这琳琅满目的饰品盆景顷刻间便布满桌子的模样,心中不禁感叹:此人真是财力雄厚。
“纯妃娘娘,今日您看起来气色不错... ...”纳兰淳雪挪了挪身子,往曹琴默身边拢了拢,“可是身子好些了?”
“今日我服用了少许那味太医所说的名贵药材,症状的确缓和了些许。”
曹琴默用手捻起书角,翻过一页,指间轻触着纸上历经沧桑的文字。
纳兰淳雪抬头,似是想瞧瞧书里写着什么:“那真是极好的。”
“对了舒嫔妹妹,”曹琴默却忽而放下手中经书,款款抬手,开始把玩指间纤长的护甲,“你近日还未去探访过皇后娘娘吧?”
纳兰淳雪闻言笑容一凝,忙将从入宫到现在的人生经历在脑中倒带一遍,却实在找不出类似经历:“还、还没呢,但嫔妾之后一定... ...”
“不,不必去。”曹琴默却是轻轻摇头,日光钻进窗子,恰好打在她头顶栩栩如生的金色蜻蜓上,好似下一秒便要飞出这钟粹宫去,“皇后娘娘最近腿脚不便,每日都在练习行走,怕是不便见客,也不愿见客。
“不过,你若是有什么物什想给她... ...我可以代为传达。”
“多谢娘娘,多谢娘娘... ...”一听此言,纳兰淳雪如获大赦,连忙起身谢恩。曹琴默伸手,堪堪能扶住她的身影。
总算离开那莫名逼仄渗人的空间,屋外的空气都变得清甜可人,纳兰淳雪出宫的第一件事就是尽量优雅地深呼吸。
不如去陆晚晚那儿坐一会儿再回去吧,纳兰淳雪差点寻不着方向,拐了好一会儿才找到通向长春宫的路。
“娘娘怎地想去御花园练走路了?”
临行前,明玉拉住魏璎珞,将担忧和不解都写在了脸上。魏璎珞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已坐在椅子上蓄势待发的容音,心也跟着舒畅起来。
“娘娘说,这御花园的花香沁人心脾,更能催人经脉通畅。”
承认吧娘娘,你只是想走得离长春宫更远些。
娘娘有这份闲情雅致自是好事。好在这时,纯妃娘娘做的人力太师椅总算发挥了点作用。
魏璎珞提着自己与明玉做的拐杖,推着容音在石板路上走,留明玉她们守着长春宫。
车轱辘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许是碰见地上的碎石子儿了。魏璎珞担心娘娘颠的不舒服,便先弯下腰,沿着小径沿途收集障碍,扔在人们难以踏足的深丛中。
容音本想开口阻止,但被魏璎珞好言好语又堵回去了,只得无奈笑笑,由她去了。
容音已经很久没有离开长春宫了,她感觉四周的万物皆是新奇。清新自在的空气新奇,园子门口新栽的牡丹新奇,偶尔迎来请安的生面孔新奇,脚下稍显崎岖的石板小径新奇,头戴如意点翠的妃子与皇上散步也很新奇... ...
等等。
容音手一抖,水晶南红十八子差点落在地上。
那不是... ...那不是琴默吗?
她头上似乎别着金镶宝石蜻蜓簪,手上还戴着碧玺珠翠手串... ...这些都是她来见自己时不曾佩戴的——应是皇上赏赐之物吧。
隔着被冰雪压弯的枝条,她嫌看不真切,情不自禁向那个方向倾了几步。
她确实同自己说过她要争宠保护自己,从未佩戴那些御赐之物恐怕是不想我伤心,可... ...
从前只是从一些宫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纯妃正得宠,今日真正得见... ....
容音竟觉心头有些发酸。
不应该啊,自己很少因为皇上宠爱其他嫔妃而吃味的,今日怎的... ...
魏璎珞感觉右肩一沉,只见自家娘娘不知怎的,那双腿竟软了下去,差点沾染石板路上的泥土尘埃。
“娘娘,您... ...”魏璎珞本打算出声询问,侧头一看竟瞥见弘历的身影,她赶忙将声音弱下些许。
原来如此,皇上在这儿呢,可不能让他发现娘娘了,否则就难办了。
霎时,一抹淡紫衣角闯入魏璎珞的视线,随之而来是那熟悉的玲珑笑声,此刻听来竟甚是刺耳。
... ...怎么纯妃娘娘也在啊,原是娘娘吃... ...不对啊,娘娘原来还会吃味啊?
魏璎珞稍稍侧身,挡住容音呆滞的视线。见一片阴影笼罩过来,容音才勉强缓过神来:“璎珞... ...”
“娘娘... ...”
竟是同时开了口。容音神色十分不自然,匆忙避开魏璎珞探寻的眼神,搜寻着身旁一切目光落脚点。
她本想找个借口离开,但又想着璎珞好不容易将自己带过来,就这样无功而返,总是觉得对不住她。
“娘娘,外头风大,璎珞觉得有些冷,要不我们还是回长春宫... ...”魏璎珞见娘娘几欲开口又闭口不言的模样,心中觉得有些想笑,只有这种时候,娘娘才真正符合她的年岁,有几分普通人家小姐的生趣。
“可以。”魏璎珞话未说完,容音的话就迫不及待地冒了出来,“嗯,呃,本宫觉着挺好,就按你说的办吧。”
幸好未有旁人经过,否则这两只在树丛后窸窸窣窣的“密谋”连同某些悄然滋长的情愫,便要一同显露人前,曝于日光之下了。
冰雪融化,春去夏至,再到满地落红,又到满树银花。一晃过去一个多春秋。
乾隆十一年的春日,容音终于亲身走到茉莉花丛前,撷取一枝茉莉花枝,放在鼻尖细嗅芳香。
魏璎珞和明玉均是泣不成声,前者一把拍上明玉的脸颊,强忍着眼角的泪珠:“这么大的喜事,你哭什么呀。”
“我高兴嘛。”明玉咧开嘴,露出一个极其诡异的笑容,倒是让魏璎珞真情实感地笑了出来。
明玉见状,一把拉过魏璎珞的袖子就往脸上擦,魏璎珞忙将其抽走:“你,你越来越过分了啊!”
明玉瞪着眼就要捏她。魏璎珞倒也没再计较,潇洒转身后将衣袖又递给了身边涕泗纵横的姑娘。
姑娘也不客气,抓起就是一通胡抹。容音见二人还是同往日那般嬉笑逗趣的模样,也跟着宛然一笑。
钟粹宫内,弘历又来找曹琴默谈天。
聊着聊着,曹琴默忽然提起,若是生下孩子,弘历更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弘历思索片刻,朗声道:“朕的爱妃聪明沉稳,才情出众。若是个小阿哥,一定是聪明睿智,深得朕心。若是个小格格,那也一定是钟灵毓秀,活泼可人。
“所以,不论男女,朕都喜欢。”
“皇上过奖了。”曹琴默略微低头,如蜻蜓掠水一般。
“那爱妃以为如何呢?”
“如若是臣妾的话... ...其实也无所谓,只要她能健康成长,臣妾便满足了。”
是格格便有和亲风险,是阿哥便要参与皇储之争,两个她都不想要。反正现如今,连娴贵妃没有皇嗣,不一样能在宫中立足,从来都不是母亲仰仗孩子升位,而是孩子靠母亲才是。
如今,她的靠山富察家也是蒸蒸日上,容音重新掌握部分后宫大权,富察·傅恒被调往山西做巡抚,可谓蒸蒸日上。
而自己这边,也是恩宠正盛,如日中天。想必暂时也不用太过忧心。
只不过,她还有个更大,更长远的目标。
只是唯一有件怪事... ...据说喜塔腊·尔晴常常与傅恒发生争吵,便跑来长春宫哭诉,从前也就罢了,这次她居然直接将行李搬来了长春宫。
她说什么... ...傅恒宠爱一名婢女,她一时气昏了头便加以责罚,傅恒就对她发了很大的火。容音明白,以傅恒的性子,绝不会做出这么下作的事,而他突然发这么大火,定是尔晴犯了一些难以原谅的大错。
也不知那名婢女现在如何了... ...
但话又说回来,容音虽然一切都心知肚明,但还是将尔晴收进宫中。曹琴默实在不放心,容音却还是同往常那般捏捏她的手心,叫她放宽心。
哎... ...希望那人在长春宫,不会招致什么祸端吧。
这下可能真的要与那位魏璎珞联手了。那人能在冰天雪地里三步一叩只为回到权力并不稳固、身子还略有残缺的容音身边,大抵是个忠心的罢。她也的确有能力,生的就是一副伶牙俐齿的模样。如今她不能总在长春宫,能贴身保护容音的,便也仅有她了。
魏璎珞,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你曹姐一心一意离间帝后,容音完全误解了自己的吃醋对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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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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