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除夕

“静好,你会... ...你还记得用琴吗?”

长春宫内,容音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架沾染上尘埃的桐木古琴,“这架琴在我未出阁时就伴随着我长大,虽然我以前... ...比较喜欢听戏遛马,并不精通琴艺,只跟你学过些许。”

听戏遛马... ...看不出来,向来沉静如月的富察·容音居然有如此狂放不羁的爱好。

曹琴默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这些都被臣妾忘得一干二净了... ...”复而又亮起眼睛,走到古琴身前,“只好让姐姐来教我了。”

一旁在擦琴的魏璎珞受不了那人眼里狡黠的光:“贵妃娘娘,皇后娘娘为后宫之主,您又是掌管部分宫务的后妃,应该要多多珍惜这宝贵的休憩时光才是。”

天天学这个学那个烦不烦啊,皇后娘娘不用休息的吗,时间全给你霸占了!

“休憩时光便是要用来陶冶情操的,你说是吧,姐姐?”

“没事的璎珞,本宫现下正闷得慌,刚好解解闷。”

娘娘她当真是不明白!魏璎珞嘱咐完明玉要寸步不离地守着后,便转身向辛者库走去。今天也要一脚踹晕十个恭桶。

魏璎珞走后,曹琴默又悄悄朝容音挪了些许:“姐姐为何突然提起琴呢?”

“因为... ...”

容音不好意思说是因为之前她提到自己“琴默”的名字和故事,便又提起往日旧事来。

“从前你总念叨着:七弦为益友,两耳是知音,我心知你虽嘴上豁达,心中还是有所惦念的。”

容音缓缓抚过琴边,似是陷入蒙尘的回忆,“而如今,我反过来教导你... ...不如就顺此主题,弹一曲《高山流水》罢。”

益友知音?原是如此... ...她二人若能是挚友,她也已知足了。

只是,一想起这名头仅是沾了那苏静好的光,一种猛烈的不甘便将她紧紧包裹,让她急于冲破这壳子去。

她很想得到一些不一样的,独属于自己的,独属于曹琴默的。

“《高山流水》虽好,但据说它音域宽广,旋律跳跃,十足困难,姐姐何不弹《梅花三弄》呢?”

容音脑中又闪过些许先前被她推着在雪中赏梅的画面,脸上似是又沾染上对面那人指尖的柔软。

“此二曲都是一等一的难,你既是初学者,这对你来说又有何区别呢?”容音兀自深吸口气,企图将那些画面从脑海中赶走。

“姐姐,妹妹是担心您呀。”曹琴默轻笑一声,捧起她的手,“音域广则手指跨度更大,我们堂堂皇后娘娘可不能为了教妹妹抻着自个的手儿了。”

说完,她又眉头一蹙,做出一副愁苦模样:“不过,姐姐手指修长,灵活有力,自是不在话下。倒是妹妹白担心了。”

容音慌了神,一下把手抽开:“你倒是了解不少。”

那是自然。曹琴默也是试图自学过琴技的,为此也翻阅过不少琴书,只是非但没能练成,反倒被雍正评价:“人如其名”。

“本宫又不是陶瓷娃娃,哪有那么易碎。”容音有些不服,自己之前勒马之时,可是要比较马脖子和手心谁更硬的。

“再着,妹妹觉得,此曲更称您。”

“这次又要说什么了?是要说本宫品性高洁、清雅脱俗吗?”容音深知曹琴默的“狗腿”捧哏属性,哑然失笑。

“那自然是说姐姐冰肌玉骨、凌寒留香了。”

“你... ...!”容音一口气卡在脖颈,抬手就对那人的额头来了一下,“行了行了,开始罢。你先看我弹一次。”

琴心三叠,时而悠然活泼,时而跌宕急促,刚柔并济,循回婉转,曹琴默不禁听得入了神。

那弹琴之人亦是风姿绰约,虽未着水袖流仙,却仍能让观者发出“皇后娘娘是天上的仙女”的惊叹。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明玉好不容易缓过神,只听曹琴默在一旁:“呀,娘娘怎地出了这么多汗”,她便赶忙上前替容音拂去额角雨露。

“梅为花之最清,琴为声之最清,以最清之声写最清之物,宜其有凌霜音韵也。”曹琴默起身鼓掌,“皇后娘娘果真谦虚了,这凌霜音韵若是没有高超的琴艺,又怎能发挥到如此境地。”

“是呀,从前还鲜少听您弹琴呢,在王府我又太小,记不清了,只知您是擅舞的,今日一见,也算是让明玉开了眼界了!”

善舞?曹琴默又把目光投向正襟危坐的容音。

只见那人神情严肃,似是在说:你先学这个吧,另一个下次再说。

曹琴默在心中感慨,学不学其实无所谓,主要是想一看究竟。

终是弹累了,二人打发走下人们,让她们也去休憩,又坐在床边,打发无聊的午后。

“妹妹到底手指粗笨,不善学琴,真是辛苦娘娘了。”

曹琴默有些懊恼,方才容音口口相授,言传身教,差点就急得她要直接上手握着自己的手去练了,她也只堪堪能学到一些皮毛。

“不碍事的,你毕竟只是初学者,只要肯勤加练习,假以时日,定也能恢复——甚至超过曾经的琴艺的。”

容音仍是耐着性子循循善诱,曹琴默见她从始至终都不见气恼发怒的样子,心想刚刚就该故意再多弹错几个音,叫她手把手来教自己。

“娘娘,您有想过,若是从未入宫,您现在会做什么吗?”

曹琴默轻抿一口茶,眨巴着眼睛开启新话题。

“嗯... ...”容音闭目沉思,心绪随着脑中画面飞远,“我想去西北大草原,据说那儿民风淳朴,景致辽阔,我想骑着流星去看看。”

容音顿了一下,眼珠又转向另外的方向:“或者就在府里生活也挺不错,每天去听戏遛鸟,跟着三两姐妹对诗赏花,想来也很自在。”

... ...怎么感觉我们皇后娘娘似乎对策马奔腾有什么奇怪的执念啊?

不过想来也是,草原和野马许是她心中自由的具现吧。

“原来娘娘想法还挺多的嘛。只是为何您... ...只字不提皇上啊?”

容音眉目含笑,很认真地回答道:

“毕竟若是没入王府,我根本无法认识宝亲王呀。”

原来是这样啊,曹琴默干笑两声,忙用手绢掩面,不让床头那人看见自己神色中的尴尬。

“那你呢,琴默?”

“我?嗯... ...”

若是从前,同温宜平平安安的过活就好,但不入王府的话... ...似乎根本不会有温宜。

现如今... ...

“我不清楚,姐姐。入宫前的事,妹妹忘得一干二净了。不过... ...”曹琴默微微颔首,头上的穗子就像狐狸尾巴,一下一下扫着容音的心,“若是没入宫,跟着姐姐就是了。姐姐做什么,我便跟着做什么。”

“你真是... ...从未变过。”

容音失笑,锃亮的眸子眯成一道缝。

“当真?原来我从前也总是这般缠着姐姐么?”

容音见那人向自己倾了几分,本以为她会顺势抱住自己的手臂,却见她只是就这样停住,同自己维持着半尺的距离。

她似乎并不适应主动的身体接触,以往除却治疗时要抚上肌肤,或者替她拂去身上积雪,她最逾矩的举动也仅是拉住自己的手,捏捏自己的掌心。

她的仪态很好,仪静体闲,行礼说话都慢吞吞的,确实不像会作出“缠着她”这种小女儿姿态的人。

不过,自己若是触碰她,她也不会躲。容音突然玩心大发,捉住曹琴默的手臂就是一扯,她一下失了平衡,错愕的表情被容音捕捉到,很是满意。

不是,她力气这么大的吗?

曹琴默一手撑住床榻,一手扶住床头,好容易才稳住自己,没有砸在靠坐床头的容音身上,那人却还只顾着笑。

“对呀,你以往经常拉住我要抱我,只是进宫后,你我二人不能再像孩童那般嬉戏了。”

这回倒是她在撒谎了,毕竟喜欢亲近密友的,一直是从前的自己。

容音欣赏着那人极速变换的脸色,知道她又在想对策了。

“看来我曾经的话,竟是一语成谶。”

看那人收拾好表情,又恢复如初的模样,容音一下没反应过来。

“什么话啊?”

“皇后娘娘惯会欺负人,现下还装傻不认了。”

容音闭目沉思了半天,才想起眼前那人刚醒没多久时,她的确端着娴贵妃送来的清露茶调笑过一句“若是姐姐欺负我呢”。

不是,这事儿都过去多久了,她怎地还惦记着。见曹琴默越发深沉的笑意,现在轮到容音有些失措了:“你、你想说什么?”

“不过,娘娘总说以柔克刚,宽以济猛,臣妾自然是听在耳里,记在心上,再说了,妹妹又怎会计较姐姐的不是呢?”

容音本在恍惚着,正担忧她又要耍啥心眼子了,心脏都吓的嘭嘭直跳,没想到那人只是扶正自个身子,便没有了下一步动作,倒让她觉得心底被浇了一瓢冷水了。

容音也不知为何会有如此奇怪的感受,但心想似乎也未有不好的影响,便也任由它去了。

“娘娘,不若绘一朵莲花吧。”

烛火摇曳,却也没能让夜晚的承乾宫热闹亮堂起来。落在墙边的影子有节律地舞动着,反倒生出几分骇人之意来。

一名宫女提着箱子,里头装着银针与染料。她将其一一铺陈开,毕恭毕敬地提议。

“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是天下间最高洁的花,最符合娘娘的品性了。”

“哼。”

淑慎却是冷哼一声——虽然面上是笑着的,眉宇间却渗出一股子森冷寒意,那宫女被吓了一跳,莫名的威压令她的身子不住发抖,战战兢兢地开了口:

“娘娘,奴才说错话了吗?”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妙啊,真是妙极了。”

淑慎倒并没有为难她,只是伏下身子,朝桌旁又靠了些去。

“娘娘答应了,你就照办吧。”

珍儿心头一紧,这莲花虽高洁傲岸,但总是发自淤泥之间,又一生无法离开它的滋养。就像她怎么也摆脱不掉的家庭,以及那刻在骨子里的三纲五常——不过,天下女子皆是如此。

若善恶都不纯粹,剩下的便只有痛苦。

平时穿梭于锦绣丝线间的银针此刻挑拨着她的皮肉,密密麻麻的痛感如遭蚂蚁啃食,由背部蔓延开去。

淑慎闭上眼忍耐,这点疼痛比起此前遭受的恶孽以及伤口溃烂的疼痛来说算不了什么。

半个时辰过去,腐朽的烂肉已经褪去,化作一朵青黑色的莲花,在昏暗烛火的映衬下更显妖冶。

“娘娘,您不是说留着这道疤会让皇上更怜惜吗?”

珍儿上前替淑慎拉好衣服,将那黑莲花埋入衣襟之下。

“日子久了,愧疚怜惜就会变成厌恶,本宫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淑慎把玩着护甲,神色如常。

“娘娘英明。”

月色凄冷,承乾宫被月光拢入其间,倒叫人觉着越发萧瑟。纹身的宫女提着工具盒走出了宫门,不知怎地,忽而有种如获大赦之感。

许是因为这承乾宫太过压抑了罢。宫女甩甩头,沿着宫道小心翼翼地走回了自己的住处。

乾隆十二年的最后一夜,皇上太后以及各宫嫔妃都欢聚一堂,同往常一般吃年夜饭。

皇后身体虚弱,六阿哥又刚刚出生,皇上吩咐众人,今年的除夕团圆年饭就在乾清宫办,还得早早结束,免得六阿哥吹风受了寒。

据说,永琮不仅是正宫嫡子,他出生那天天降甘露,解了甘肃大旱,皇上太后都说这孩子受上天庇佑,定有大福气。

曹琴默却觉得,这皇上偏宠过剩不是好事,特别是还将孩子的出世妖神化了——不过似乎历朝历代皆爱如此。现在宫中流言四起,都传着说储君怕是要定下了,本来就有人在觊觎皇后娘娘的后位——后位不是重点,重点是她们若想上位,就需得除掉容音,紫禁城又得掀起一阵风波来。

曹琴默还是同往常一般得闲便去太后那坐坐,陪她闲谈聊天。太后见她体贴懂事,心中也不免有些感怀,复而想起她残缺的身子,又只能连连叹息。

金碧辉煌的乾清宫歌舞升平,今年表演的歌女舞女较往年少了不少,或许是由于皇上的指令吧。

隔着风姿万千的舞女们望见皇上与容音并肩而坐,曹琴默莫名有些膈应。

这本是个再平常不过的画面,现在看来却刺目异常。这繁琐沉重的饰物,这金缕凤衣,这紫檀嵌玉云龙纹宝座,这梳着阴阳头的男子,哪一样不是为她铸造的精致囚笼?

顷刻之间,曹琴默脑子里已经上演了一场悲情大戏,主角却对此一无所知。

恍然间对上容音的眼睛,对方报以微笑,曹琴默却匆匆避开了。

我占据苏静好的身子,让容音遇上我,同我相处,究竟是她的福,还是她的孽呢。

散会后,二人手挽着手,一同朝回宫路上走去。

原先冷冽的风儿此刻都有些缱绻,只叫人倍感舒畅。

三三两两的宫人仍提着灯,将脚下的积雪扫开,清出一条干净的宫道来。魏璎珞怕娘娘受寒,还是给她披上了一层毛绒大氅。

不知是谁忽而提起新年应许新愿望,人们一下打足了精神,踊跃地发起言来。

明玉说希望皇后娘娘万事顺心;魏璎珞说皇后娘娘一切平安便好,性命大于天;玉壶说那我们纯贵妃娘娘呢,被魏璎珞堵了回去,自家奴才,自是只好祝福自家主子了。

魏璎珞这姑娘真是越发有恃无恐了,曹琴默见玉壶不服气的模样,哑然失笑。

又嬉戏打闹一会儿,人们开始好奇皇后娘娘的新年愿望是什么。

“我的新年愿望,便是希望国泰民安,所有人都健康顺意,以及... ...

话音刚落的瞬间,一阵巨响在二人耳中炸开,幽深的天际也在刹那间宛若天明。

曹琴默没能来得及听清她说了什么,只见她薄唇开合,挠得她心头痒痒的。

烟火在夜幕间争奇斗艳,竟是比那御花园的花还要艳丽几分。

娘娘,说出来便不灵了。

曹琴默小心翼翼地将眼前那人同这夜的一切印于眼底,心间好似也绽放了一场小型的烟花晚宴。她于这万千星火中闭了眼,本该入目皆是黑暗,此刻却绣上了点点光斑,便是将这一刻永远地融进了体内。

睁开眼,周身虽亮堂,但终是只在围墙之内;闭上眼,四周虽黑暗,但却延展开去,宽广无垠。

恍惚间,她好像又看见了欢欣蹦跳着叫母亲的温宜,但那个粉色小身影,终究在她迎接光明的瞬间消弭。

好在与此同时,她看见了她。

身影莫名重叠,眼眶又不争气地濡湿了。

那人又转过头来,顶着那张纯真无邪的姣好面容唤她“琴默”,她也只是静静地回望,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念了声“容音”,在心间许下了新年的第一个愿望。

平安顺遂,常伴汝身。

注:“七弦为益友,两耳是知音”出自白居易《船夜援琴》

“梅为花之最清,琴为声之最清,以最清之声写最清之物,宜其有凌霜音韵也”出自《伯牙心法》

这种日常的甜蜜情节比较尊重作者的脑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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