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高中伊始,真田弦一郎收到了来自幸村精市一同前往箱根旅行的邀请。
与其说是有计划的邀请,不如说是“不小心”多买了一张票又“不小心”订了双人住宿却无法取消不得不邀人成行,更不如说是幸村精市外出写生采风希望“找个模特以备不时之需,但没有更加心仪的人选”——至少幸村在电话里是这么和真田解释的。
真田想起国中时在画室里双手高举两小时的窘境,一时敬谢不敏,直到幸村提到这次的主题是秋季红叶,他才如释重负地答应下来。
回溯这段经历,真田却不得不怀疑所谓“不小心”都是精心而刻意——否则为何自此两人的关系被置于如此尴尬的境地——表面似乎和往常一样平静,但每当真田看向幸村的眼睛,他感到那些未曾说出口的、发自肺腑的话语都卡在喉咙里,然后泡沫似的溶解、消逝。
仿佛他五感尽失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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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田,你也收到职网的邀请了吧?”
枫叶季的尾巴,车厢里并没有其他人。
刚刚升入高中,两人都忙得焦头烂额。昨天收到邀请时,真田第一时间想去联系幸村,又认为这么重要的事情还是要当面说明。
“嗯。我想这是个不错的机会,我很期待,幸村。”
似乎也没什么可说明的,至少在真田看来,接受是理所应当的选择。
U-17世界杯里从一众中学生中脱颖而出的表现足够赢得通往职业的筹码,而过去十年的网球之路又哪里有放弃的理由呢。
未来,在职业的路上前行,和幸村一起——这是真田的规划。或许也算不上规划,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替幸村做决定呢?可是除此以外,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他以为这是两人不言自明的默契。
于是他几乎是毫不犹豫说出了这句话。
而迎接他的却是短暂的沉默。虽然短暂,但令他感到恐惧的沉默。
“不愧是真田呢,未来也会成为职业网球界的‘皇帝’吧……”
“国际的舞台很大,总会有你的位置。”
幸村的声音里带着他往常的笑意。真田当然知道,笑意并不代表他真的开心。只是此刻幸村看着车窗外面,真田无法分辨他的表情。
直到他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真田的眼睛。
“真田,我真的很敬佩你哦。”
深秋晴朗的阳光透过繁茂的树叶从车窗外斜射进来,斑斑驳驳,影影绰绰。伦勃朗式的柔和光线,照亮了幸村四分之三的脸部轮廓。
“其实,我已经拒绝那边的邀请了。昨天收到邮件的时候,第一时间回复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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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怎么描述这种感受呢?
明明身处温暖的车厢,寒意却蔓延在四肢百骸,仿佛全身浸泡在神奈川冰冷彻骨的海水里。
幸村温和的口吻没有美化事实,只是修饰了他本性里直率而伤人的部分。
可是,明明是没有伤害到谁的事情,自己为什么会感到受伤呢?
“之后打算向美术方面深造了,也许会去法国吧,英国也不错,总之现在还没有确定是欧洲哪里。”
“家里人都很支持,除了妹妹很舍不得吵吵闹闹的呢。”
后来的谈话真田几乎没有再说话。幸村却像打开了话匣子一般,滔滔不绝而毫不顾忌地,从他幼年时跌跌撞撞学习绘画生病强撑上课,谈到国中时去法国修学旅行,谈到印象派大师梵高早期受到日本艺术的影响。
也许是试图用这些无关紧要的内容,填满难以应付的沉默。
然而,这些话对真田来说几乎是左耳进右耳出,因为他很快明白这种自己受伤感觉的来处。
——明明你曾说过,网球就是你自己。
无论对手是谁都全力以赴,无论输赢都坦然接受,粉碎绝望,挑战极限,这是一以贯之的王者精神——这些真田奉为圭臬的东西,幸村正是这样实践着。
更确切地说,幸村才是那个掌控一切的引路人。自己的强大和脆弱,幸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所以,真田发自本能地质问幸村。
“为什么?”
又也许只是嘴唇默默地蠕动了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弦一郎……”
“无论何时都有你在我身旁,这才有了今天的我。”
“然而,你,我,甚至是大家,不知不觉中都背负了太多。”
“从今以后,就为自己而前行吧。”
“……我已经不再迷茫了。”
真田听到身旁人的声音里隐隐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也许只是自己在幻听。
网球以外的事情,幸村的事情,他想要质疑,却似乎没那份余地。
真田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手掌轻轻盖在幸村的手背上。
幸村略低的体温沿着掌心徐徐传来,真田犹豫了一下,握住了对方微凉的手。
深秋时分的太阳迫不及待地落下,站在暮色四合的车站里,抬头能看见半轮月亮的影子。
逆向而行的两列列车短暂地在此停留、交错,又匆匆奔向不同的下一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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