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难怪你说喜欢我，却总那样难过……”
……
“对不起……对不起……夏宇……”
乌云的泪水浸湿了整张面庞，她哭到颤抖，哭到喘息都困难，却说不出除了道歉外的其他任何话语。
夏宇的下颚贴着她的发顶，同样也在低声呢喃，“不要道歉，乌云，不要说对不起了，这不是你的错……”
“可我明明知道未来会怎样，但还是……”
乌云却无法以此为自己开脱，她不住摇头，自责自弃的念头快将她彻底淹没。
夏宇的掌心捧着乌云的脸，指腹抹过她仍然渗着眼泪的眼角，这样的时刻他却忽然笑了，像确定了什么令他愉悦的事情一样。
“但还是出现在我面前了，还是喜欢我了是吗？”
乌云泪眼朦胧，重重地点头，“嗯……”
“在那家pub里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看到了一切……”
“我应该立刻离开的，而不是……”
夏宇伸手指轻轻按住她的嘴唇，截住她的话头。
“你忘了吗？那个时候，先离开的是我，选择回去找你的也是我。”
“是我选择接受你的靠近，是我选择喜欢上你，是我选择要和你在一起，这些都是我的选择，而不是你可以单方面左右的。”
乌云仰头看他，像快要溺水的人看她最后的救星。
“所以，如果你非要觉得这是什么错误的话，这个错误的责任应该是我和你各自承担一半才对。”
夏宇以极为笃定的口吻为此定论。
他的话音刚落，乌云的防线似乎在这瞬间彻底崩塌，她整个人失了气力，像将夏宇当成唯一的支撑点般瘫软在了他的怀里，像要一口气将过去这些日子里无尽的愁绪哀伤悔意委屈都倾泻而尽，彻底放声哭了出来。
颤抖会传递，泪水当然也会，隔着几层衣服，他的胸膛仍旧感受到了她滚烫而透湿的心。
他听见她不停抽噎着，“夏宇，可我不要离开你……我不想离开你……”
抽泣声细细密密，她的眼泪在他的心里降雨，淋湿透了这片土地。
而他几乎从不流泪，所以他这才发现，原来人想流泪时，眼眶会先发烫，嘴唇会先尝到苦味。
这时，他忽然想起来了曾在乌云房间里看到日历上她圈起来的那个她很讨厌的日期。
终于意识到，那时她的厌恶里其实还有夹杂着恐惧。
“好，不要离开我，也不会离开我……”
他抱紧了乌云，一声声哄着，是说给她听，也像说给自己听。
*
临近深夜，夏家客厅仍旧热闹的不行。
阿公拉着修和雄哥打牌，夏天因为牌技太臭一轮便被踢下桌，换了东城卫的成员戒上来，已经打了好几轮。
他也顺理成章地和寒一起缩到庭院的小角落里说起了悄悄话。
夏美正怀抱着寒从老屁股回来时带过来的寻亲罗盘坐在正门口，一面不停看着时钟，一面盯着门外，望眼欲穿。
“欸雄哥，你女儿夏美在门口干嘛啦，做望夫石哦？”
夏流阿公边捏牌，边往门口扫一眼问道。
雄哥正全神贯注看牌，哪儿有心思管牌桌下的事，随口便道，“爸你不都说了嘛，是在做望夫石吧……”
“你女儿欸，你做妈妈的也不管管，不过我看完全是随了你欸，小小年纪就知道谈恋爱……欸这轮是我先出，你抢什么牌啦！……”
戒手中的牌这下出也不是，留也不是。
“爸……你又健忘了哦，上一轮是你先出了啦，这一轮是我们戒先生先出……”
“是嘛我忘记了耶……”
“喂雄哥，我应该只有老年健忘症但是没有老花眼吧……不然我怎么会看见，夏美望夫石真的望到了欸……”
雄哥头也不抬，“望到什么，旺财嘛？”
“这下好了，修，在下谨代表夏兰荇德家族恭祝你脱离苦海……”阿公拱手作揖。
修不明所以，一脸无辜。
“我们家夏美又找到新的替死鬼了，以后应该不会再缠着你犯花痴了啦……”
“啊？？”
雄哥率先跟着看向门口。
只见正门处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位一身古装的大侠，发髻高竖，衣袂飘飘，似乎正在听夏美说话。
他脚边还有一地的不知道是什么用途的盒子，红色和蓝色是主基调，风格也是古韵十足。
夏美的心扑通扑通狂跳，竭力淑女一点，“你好，公良大侠，我叫夏美，夏兰荇德·美……”
她忙把木匣子举高，“哦，这个是你要来取的异能装置……那个寻亲罗盘啦……”
大侠垂眼，默不作声地接过。
“你，你要不要进来坐一会，喝点水啦……”
夏美绞着手指，大脑也应时地飞速运转，试图找到点借口，“而且天这么黑，我担心你会走错路欸，要不然就在我家住一晚再出发也来得及啦……”
飞快赶过来的雄哥就只听见了夏美最后一句豪言壮语，习惯性迅速捂嘴，客气笑道，“您就是兵器境管局道派送……”
雄哥其实也没搞明白对方究竟是个什么身份，只听说是今天来给她们送认亲罗盘的，据说是乌云她们家的世交，又见对方虽然穿得比较特立独行，但实在长得一表人才，姨母心不禁泛滥，更加热情了一点。
待到对方伸手一口气提起来那七八个盒子进屋后，他才一拱手，像终于做好了心理准备一样。
“在下公良准，异能全名为公良立行·准，见过诸位。”
雄哥捂嘴笑，“见过见过，你这也太有范儿了哎呦喂……”
他的话还未完，又要将手里提的那一堆盒子递给雄哥，“初次登门，略备薄礼，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雄哥尚被这大手笔震惊在原地，夏流阿公横空伸手接过，“不愧是异能界传承千年的隐世古武世家，不是一般地懂礼欸，来来来，请这边坐……”
公良准一落座，夏美捧着个水杯就靠近过来，“公良大侠，你要喝水嘛……”
他仍旧避开她的视线，小心接过水杯，不肯多说一个字，“多谢。”
“这边有零食点心哦，你要吃吗？”
“不用，多谢。”
“哦……”
夏美在追击帅哥的路上一向愈挫愈勇，被冷淡对待好像也不是头一次的事，这次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点失落了起来。
那边阿公似乎对公良准随身背着的长刀很感兴趣，就着兵器开始口若悬河讲古。不一会儿就从刀剑兵器就聊到了武学宗师，公良准明显不太善言辞，但也时不时附和解释一句，尽力不让阿公冷场。
话题却全是夏美的盲区，她全程一句也插不上嘴，只好瘪着嘴缩在一旁，一双大眼睛直直盯在公良准身上，仿佛开了自动锁定模式。
直到时针走过了一个小时，时间实在太晚，公良准起身准备告辞。
夏美送他到门口，期期艾艾道，“再见了哦，公良大侠……”
公良准动身的脚步一顿，又折返了回来，像下了天大的决心一般，朝着夏美开口。
“夏美小姐，今日……在下曾多有冒犯，实非我本意，还望夏美小姐见谅……”
夏美一呆，“哪里……哪里有冒犯了……”
好一会儿后，她才福至心灵般想到了那个她被英雄救美的粉色泡泡画面，不由也脸蛋红通通，“没事啦，我还要感谢公良大侠你了你了……不然我就要摔了个大马趴了很丢人耶……”
公良准那张从始至终板着的俊脸上似乎出现了些紧张，“按我公良立行家族的历代祖训，我这样冒犯了夏美小姐你，应对此负起责任，不知夏美小姐是否愿意……愿意……”
“愿意？愿意什么？”
夏美的国文水平快跟不上他这一大串文邹邹的自白，只能抓住她能听懂的核心，发挥她一向不知羞的长处，开始大放厥词，“我当然愿意嫁给你了啦！”
她音量不低，屋内全场男女老少皆惊。
雄哥一副老母亲操碎了心的表情赶紧冲了过来，试图跟他解释这只是她的花痴女儿的每日常态，让他不要放在心上，赶紧回家就好。
谁见这位古装大侠一张脸上刷地红了个彻底，朝着夏美便是斩钉截铁道，“夏美小姐心意在下已知，必不相负，今日回去便禀告父母，来日请媒人上门提亲。”
“啊？？？？你说什么！！？？”
雄哥忍不住掏掏耳朵，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习惯了惊天发言的夏美终于迎来了比自己更惊天发言的存在。
她也脸红到咕噜冒烟，在雄哥张口结舌无声比划着的背景动作里，小小羞涩道，“好哦，我等你来。”
“你们在说什么啊！！？？——”
雄哥彻底抓狂。
*
“我那个时候，其实没有在等你啦……”
乌云抱膝和夏宇坐在床边，头倚在他的肩窝里，跟他说起了第一次见面那天的事情。
“是真的偶然到了那里，并不是我有预知到你在那里我才去的……”
“那个对着我饮料做手脚的垃圾男也真的是不小心碰上的，你知道的，我不会每分每刻都去看别人的未来，那样也太累了……”
乌云笑得眼睛弯弯，语气轻松地将夏宇的猜测一一否定，像几小时前哭得喘不过来气的那个人不是她一样。
“他背后的人我也没有很关心，无非又是一个试图借我的言灵力量来替他达成目的的垃圾人而已……”
夏宇发觉她的遗漏点，“那面具男呢？他似乎是跟前面的垃圾男是不同势力。”
“嗯，我在他的记忆里看到了魔界，还有长着角的魔头，可能又是哪个自命不凡的白目魔君吧，搞不好也有可能是狄阿布罗魔尊……”
夏宇屈指敲了敲她的额头，依旧是他惯有的训话口吻，“这么重大的事情，怎么可以这样含糊带过，我们要搞清楚会对你有威胁的究竟是谁啊！”
乌云歪在他的肩膀上由下而上看他，这样刁钻的角度里，他的面孔依旧英俊的无可挑剔。
她这样想着，又发现自己好像不小心把心声说出来了。
夏宇没好气笑了，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以示震慑，“什么时候了还对着我犯花痴啊你。”
乌云凑了上来对着他啾了一下，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她就是很想犯花痴了又怎样。
夏宇看着她张牙舞爪的小模样，没再说什么，只是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而后，他的手顺着乌云披散的长发抚到了她的脑后，倾身下去，蜻蜓点水般地在她唇上印下了一个吻，乌云的嚣张气焰瞬间便浇熄了大半。
轻柔的触碰只是开始，唇齿相贴便就是允许的信号，夏宇一向是谋定而动的类型，察觉缝隙便就趁机攻城掠地，攫取一切，忽轻忽重地与她唇齿交缠，汲取气息，直到乌云整个人都软了下来，好像快不能呼吸。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夏宇托在她脑后的手像早知道她会有这样的反应般顺势就摁了回来，力度反倒加重，吻细密落个不停，令她毫无喘息之机。
要缺氧了。
乌云使不上力，但还是要将他往外推，半闭着眼哼哼，“不……不要亲了……啦……”
夏宇这才直起身，好整以暇笑问，“这下够了哦？”
乌云忙不迭应声，“够啦够啦，今天的份完全够啦……”
他又故作可惜，“要不干脆把明天的份也预支了好了？”
乌云双臂在胸前交叉，警惕道，“不要！明天的明天再说！”
夏宇闷声笑了，将她重新拢进怀里，“好啦，逗你玩的。”
他们这样静静相拥了许久，谁也不愿意先开口，仿佛只要再开口一句，这样的温存时光好像就会戛然而止。
但总要有人去问。
“所以，你知道你的结局，但是你没有办法告诉我？”
许久，夏宇的怀里传来了乌云闷闷的回应，“嗯。”
他沉默许久，才有勇气将这两个字眼吐出口，“是死亡吗？”
乌云从他怀里抬头望他，迟疑地摇了摇头。
夏宇读懂了她的意思，“你没法说出回答……”
他忙问，“所以也有可能不会……”死……
乌云却仍旧摇头，夏宇的笑意随之褪去。
“也没办法说出谁是造成这一切的推手，是吗？”
乌云充满迷茫，“与其说我没办法说出口，不如说，我其实，根本不知道……”
“我看见的未来，只是画面，只是我看见的而已，可我看见的，未必是真相……”
这是她第二次说这句话了。
“每当想要开口说与这些相关的话的时候，或是尝试写下来，以任何方式尝试告诉别人的时候，总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阻止着我……”
夏宇眉峰紧蹙，“无形的力量，是诅咒？禁制？还是什么异能咒语……”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从我们家族里所有的藏书到铁克异能族最大的万藏馆，甚至也托我阿嫲找了很多传世千年的异能家族，去看了他们的储藏，所有我能查到的诅咒、法阵，都有研究过……但都从来没有答案……”
乌云的语调竭力轻描淡写，夏宇投向她的目光里却不自觉流露出疼惜。
他忽然问，“这才是你休学的真正原因对吗？”
乌云愣住片刻，笑了，“嗯……你怎么还在想这个啦……”
夏宇的声音低低的，“你本来应该无忧无虑地，继续念书……”
乌云满不在乎笑着，反过来安慰道，“没关系啦，反正学校的课程我都有念过，也都掌握了……”
“你阿嫲也知道这一切吗……”
“嗯……我有跟她说过，阿嫲说要回她的母族里帮我找解决的方法，虽然我猜大概率是找不到的……但是我不能抹去她的希望嘛……只好说相信她……”
夏宇闭了闭眼，嗓音暗哑，“那么我的呢？我的希望呢？”
“就可以这样轻易抹去吗？”
乌云怔住。
她从未见过夏宇这样的神情，他的眼廓泛着红，眼底铺满了漆黑涌动的雾气，情绪是按捺不住的困兽，在无尽静默中挣扎不止。
她心中一痛，视线又开始模糊。
“我……”可她什么都无法说出口。
好一会儿，夏宇才重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
“你曾经看到过的别人的未来，都如你所见地应验了吗？”
乌云对他的用意万分了然，到此刻才明白，世界上为什么会需要存在善意的谎言这样的东西。
可夏宇那样聪明，又那样懂她的心思。
“不要骗我……”
她带着哽咽道，“嗯……”
聪明人也会心存侥幸，“无一例外？”
“……无一例外。”
窗外是暗得彻底的深夜，云雾遮掩了大片月光，偶有几颗星子在夜幕的角落闪烁几次，也很快被吞噬到不见踪影。
屋内的他们笼在暖光里，却丝毫感受不到暖意。
“你有尝试过去改变谁的命运吗……”
这个疑问，夏宇仍旧希望能得到否定的回答。
乌云明白夏宇此刻的一切想法，却不忍心给他希望又让他重新陷入绝望。
她甚至开始小心翼翼，“我尝试过……很多次，过程无论如何变化……结果总是不变……”
夏宇却忽然笑了出来。
乌云担忧地看他，“夏宇，你不要这样……我还有时间……不会明天就……”消失……
夏宇伸出双手捧着她的脸，“放心，我没有疯……”
“只是发现我有点主次不分了而已。”
“啊？”
“明明你才是最难过的人，我却反过来要你来安慰我……”
乌云这才舒了一口气，重新依偎着他，“怎么会……”
他轻轻叹息，“我现在明白你之前为什么要一直黏着我了……”
“嗯？”乌云反应过来，“那是因为……”
我知道能和你在一起的时日不多，才不肯浪费任何一丝一毫时间。
“我明白……”
夏宇轻吻她的发顶，“不管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也不管你是否会按照你看到的命运走下去，我绝不会无动于衷看你离开。”
他忽然意识到人性确实矛盾。
自己从来不相信宿命论，却又选择性相信命运，相信他们终将相遇相知相守，不信终将死生分离，相信她曾看见的过去，不信她已预见的未来。
“乌云，我们一起，想办法改变那个你会消失的未来吧，好不好？”
乌云侧脸倚着他的胸口，感受着他胸膛里滚热的心跳声，笑着回答，“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