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阴翳礼赞

中原中也怀疑自己撞鬼了。

而且绝不是没有依据的凭空生疑,原因很简单。

例如他上一秒放在桌子上的玻璃杯下一秒就被人擅自转移到别处,刚铺好的床垫一转身又被弄乱,他看着像是被人满床的打滚而过的痕迹深深叹了口气,却又无可奈何。

要是被他知道是哪个恶劣混蛋干的,他绝对揪出来暴打对方一顿,但是很遗憾,对方根本就不是人…

以至于他根本找不到关于那个戏弄自己的恶劣家伙的一点相关,中原中也认命了,好在对方没什么威胁就当消磨时间消遣陪对方玩了。

他在没点灯的六叠半房间里对着虚空比划了几下,语气凶巴巴的像是威胁不知道说给谁听:“喂你这家伙别再躲了,哪怕是鬼也好堂堂正正出来让我看看吧,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话语刚落,房间里就隐约回响起一道清冽的笑声,单薄的窗帘挡不住迟暮春日的光景,残破的窗纸有风掀进,面前似乎腾起一片雾气,模糊了中原中也的视力。

层层叠叠的屏风竟无端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还没等他惊诧于自己那六叠半大小的房间居然容纳下了这些仿佛看不见尽头的隔扇,帷幕低垂,没有实感的混沌雾气就已缭乱了他的心,他无知无觉的宛若牵线木偶般被牵引着向前走去。

中原中也拧着眉,易于常人的敏锐五感努力警告着自己要清醒。

幽玄侘寂的空间内,安静的只听见几尾金鱼游动的水声,有意遮挡道路的屏风上还意味不明的映着喜多川歌麿或是铃木春信的画作,中原中也视线一一略过,直到停留在屏风后的深色影子。

对方并没有老实安分的端坐软垫上,反而大大咧咧的盘着腿几乎让中原中也怀疑这家伙是哪个现代人而不是此刻这种飘渺而古典气氛烘托下理所应当出现的像是平安时期就存在的妖怪。

阴影简单勾勒出少年身上狩衣的轮廓,宽大的袖子被稍微挽起,露出纤细的手腕,以及,中原中也前几日丢失的游戏手柄的轮廓。

他握了握拳,将自己有些迷离的意识收拢清醒了几分,这家伙果然是戏弄自己的那家伙。

中原中也抱着一定要揪出对方并且好好教育对方一顿的心理,不断的穿过挡路的屏风,直到那道黑色黯淡的身影越来越清晰。

头顶传来骤雨落下砸到水面引起金鱼游跃的清脆声响,兀自的就这样轻轻地心濡湿了。

“呀,中也。”有着一头柔软黑发缠着绷带的古怪少年放下刚被他通关了的游戏,愉悦而清冽的嗓音朝中原中也打招呼,语气像是认识了很久的旧友那样熟悉。

中原中也刚踏出最后一道屏风就直面上对方深邃的鸢眸,像是储存了几个世纪的雨水那般潮湿阴郁,他愣了一下才干巴巴开口:“喂,你这家伙…果然是妖怪吧。”

“你觉得呢?”太宰治兴致勃勃的反问,意味不言而喻。

前额挡住一大半只得窥见一只恹恹的鸢眸,再洁白无垢的绷带也无法攀比少年细腻如水的肌肤,在幽色的空间里,他笑的像话本里的戏弄人类的恶劣小狐狸般甜腻。

黑暗无边无际的蔓延,却吞噬不掉少年的白,他站在仿佛彼岸的少年对面看着这一切,默默将一切宣战的话的咽了回去,到底只是吓唬。

“地缚灵?”中原中也隐约想出这么个词。

太宰治没做声。

置身在物与物产生的阴翳的波纹和明暗之中,连动作都变得缓慢遮去行迹,那道有着纤细的身影的妖怪像是古代小说里告诫的那样熟练的时不时魅惑着年轻的少年的视线。

太宰治站起身,宽大而修长的旧式狩衣明明那么繁驳漂亮穿戴整齐在身上后像是束缚般困着他,变成传说里看不见脚的黑色幽灵。

如果是这种美少年的话,也不怪那些古代大名会有娈童的癖好了,中原中也心下想着。

他警惕的插着兜弓着身子做出他习惯性的防御姿态,橘发少年表面上依旧维持着轻松张扬,他咧开嘴有些心直口快:“你没法离开吗,还总是这样戏弄这间房的租客吗。”

“当然不是,我只对中也感兴趣啦。”他没回答前一个问题却对第二个问题格外认真的作出回答。

低哑暧昧的嗓音落在耳畔,少年带笑着恶趣味调侃,鸢眸是那样隐晦而不可捉摸的,分不清几分真情。

“咦…”中原中也条件反射般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但他的心脏却狂跳不止,被这种有意无意撩拨的气氛带动他甚至想忽略这个狭雾笼罩的暗色空间。

酝酿的话语在中也嘴里绕了一圈又咽了回去,最终说出来的话总是词不达意。

他结果太宰治朝他抛来的已经被通关了的游戏还收到对方故意挑衅他的简短一句:“不行啊中也。”

中原中也:拳头硬了。

但比起这张漂亮的脸果然这家伙的性格还是太恶劣了吧!

对方轻哼了声,嘀咕着悠扬而不知名的调子,自娱自乐般朝中也摆了摆手:“果然看到你这张脸还是太讨厌了。”

“那是我要说的话吧?!”中也炸毛。

“真的吗中也。”太宰治像是有些不可置信,他原本打算坐回去的动作停住,然后果真如幽灵般猛然怼到中也面前,他有些低落的喃道:“我一直是人见人爱的美少年呢!”

“呐呐呐会讨厌吗中也,看着我这张脸。”

像要证明自己一样的浮躁小猫,他殷勤的凑到中原中也眼前,低温空气又袭入少年单薄的硬质外套,他被刺激的只好认真和对方视线交织。

有点可爱啊…这家伙。

并不坦率的中原中也生硬的将刚刚想脱口而出附和安慰面前少年的话语吞了回去,他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打击这个恶趣味的家伙只得顿在原地被对方那双可以看透一切的鸢眸扫视而过。

“不回答就是默认了。”

“…你是恶魔吧。”中也干瘪的回嘴了句,倒也没反驳。

“那你要成为我的眷属吗,给我当一辈子的小狗狗那种。”太宰治眨了眨眼,坏心眼的支招:“这样的话,中也只需要说一句,拜托了太宰大人,我就会出现帮你哦。”

“呵呵,还真是狂妄自大啊你这混蛋小鬼,果然还是要痛扁你这家伙一顿吧。”

中原中也刚想去抓太宰治的手腕却穿了个空,面对太宰治不明所以的表情他只好悻悻收了手,这种打不了的敌人要怎样啊?!

“…你能帮我什么啊。”最后斟酌了下他还是只好附和着吐槽到。

“很多吧,毕竟我可是你们口中的妖怪嘛,对付人类这种事简直轻轻松松。”

他果然是被对方耍了吧。

中原中也摸了摸鼻子,有些无语。

“怎么样要不要成为太宰大人的小狗狗坦率的接受来自主人的爱抚?”

“做梦吧臭小鬼。”中原中也咬着后槽牙吊儿郎当的插着兜,相当自然的回怼。

氤氲阴湿的周遭环境相当凉薄荒芜,他徒生出一种感同身受的孤寂,这样被封禁深藏在幽暗中的少年到底持续了多久这样的日子。

他突然开口:“喂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没等到回答,最后消失在他视线里的是对方那双忧郁多情的瞳眸。

“下次见,中也。”

像大多数神话那样,突然闯入的人类和突然消失的妖怪匆匆结尾,他们短暂到的不知道该算重逢还是初遇的相见。

杂物堆积的一角在房间里刻下极其浓重昏暗的一笔,看不见却时刻感受到窥视的那种视线简直让人陷入刻骨的浑身颤栗中,中原中也咬咬有些发麻的舌尖。

外面骤雨如豆大般打落在地面蒸腾出一股雨季的潮湿味道,没关紧的窗户被风吹的更大,掀进来的风雨洒在对着窗口的桌上。

中原中也这才注意到桌上多了两尾金鱼装在一个透明玻璃缸里,他愣了下直到被雨砸中才忙不迭的把窗户关上,房间里彻底暗了下来,根本看不清事物轮廓,莫名出现的金鱼缸也因此销声匿迹。

接着中也试探性的询问出声:“还在吗?”

对方没再说话,中原中也掀开窗帘一角钴蓝色双眸有些失神的望着室外低沉灰暗的天空和焦急的雨。

突然半空中幽幽飘下一张被从装订好的本子上撕下的纸,在明暗没有特别清晰界限的房间里,那细纹纸面上竟泛着晚暮昏昏欲睡的迟滞的反光。

到底是吸收了多少光线,竟在这雨天里也仅能嗅到一点光亮的六叠半房间里显得格外瞩目。

中原中也反应很快的伸手抓住,直到真切的握到了实感才恍若惊觉终于回到了现实。

他开了灯。

不是梦。

他看见纸条下方留的名字——太宰治。

那个迟滞春日的黄昏,半梦半醒间见到的那个美少年,中原中也到底也搞不清楚是否真切。

只是那样的恶劣捉弄还在日复一日的进行,他甚至能偶尔预判到那位自称太宰治的少年的把戏,虽然后果是更过火的挑逗。

“中也!”他不满的叫到。

熟悉的屏风熟悉的倒在软垫上的懒散少年,他全然没什么戒备的打着游戏,身上的狩衣被蹭来蹭去的小动作揉皱。

“干嘛。”中原中也拎着新买的菜,打算做顿晚饭犒劳自己,他无所事事了三个月基本上都在陪太宰治玩,到现在也不知道是拖了什么福还是找到了个勉强糊口的工作。

太宰治叉着腰还是一成不变的老样子,傲慢轻浮他轻佻着眉梢鸢色眼珠骨碌碌转了转:“笨蛋中也,我也想吃啦。”

中原中也手一顿,洗锅的动作停滞片刻,才嘲笑出声“你是妖怪吧要怎么吃。”

太宰治的眼睛亮晶晶的停留在他刚蒸好的米饭上,再纯真不过的模样,如果不是知道他的死了几百年的妖怪如果不是知道他这家伙可是太宰的话,中也也许会把他当成自己弟弟那样疼爱,可是他是太宰治。

他总是这样说着无聊又任性的话,然后又游刃有余的拿捏着别人的软肋,不费吹灰之力达到目的地。

中原中也一哽,突然想到自己反击的机会来了。

“来求求我吧太宰,说不定我会帮你想办法。”

“谁稀罕笨蛋中也贡献的无用的脑子啊。”太宰治哼哼唧唧的吐槽着,幽暗的眸子升出更浓厚的笑意。

“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吗太宰。”中原中也看到对方眸底写满了熟悉的对好戏开场前的酝酿,警惕起来。

“猜猜看吗。”

太宰治还是一脸狡黠,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

中原中也向来猜不透太宰治的想法,也许是憋了几百年的心机,有点手段全拿来折腾中原中也了,当然中也也有自己的手段折磨太宰治只是一般没机会进行。

他感到深深的无力,无力自己被对方一步步像是服从性测试那样消磨,他习惯性的放低底线纵容着和自己仅此相伴的孤独少年。

到最后中原中也干脆放弃,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关了灯盖上被子,六叠半的房间里又陷入了阴翳之下,相对寂静的室内连争吵和汽车鸣笛也显得务必遥远,耳畔只听见太宰治难得温存的落下的一句。

“晚安。”

自从早到工作后中也总是早出晚归,引得太宰治接连不满,他嘟囔着要中也辞职,还妄自预言说这种要这么辛苦的工作绝对不会有好结果。

中原中也给了虚空的太宰治一脑瓜崩,他褪下衣服,竟也适应了这样忙碌的生活,像是终于抓住了生存的节奏,回到家还有个吵吵闹闹的家伙。

其实这样的生活,也挺好的…

第二天的中原中也面无表情的洗掉脸上被太宰治画上的王八,苦逼的去上班。

日复一日的生活他都快分不清今天和明天的区别了,家里偏偏还有只总是抱怨离不开又死不掉的消极鬼。

“要不中也找人把我超度了吧,反正早就死了应该也没什么痛感了吧。”太宰治还是那件一成不变的狩衣,不变的身量,他瘫倒在好不容易说服中也斥巨资买下的沙发上蜷缩一团。

刚进门还没开灯,层层叠叠的衣服几乎挡住了少年所有的真容,声音也模糊的分不清从哪发出来的,中原中也把外套衣服顺手沙发上抬手开灯。

然后他就和一双幽怨的眼睛对上了,中原中也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什么。

“咦,是超级无敌臭的中也外套。”太宰治动作夸张的捏着鼻子,他忿忿的把糊在自己身上的衣服丢在地上。

“什么啊太宰,那可是男人激情的气味啊。”中原中也忽然抿唇一笑很久没仔细看过对方的眼睛了:“还是小孩子的笨蛋太宰是不会懂的吧。”

“呵呵。”

中原中也重新拎起被对方甩在地上的衣服,逐日成熟了许多的中原中也已经自诩不会轻易被小鬼激怒了。

“对了中也。”太宰治不为所动的看着他的动作,然后突然开口叫到,很平静的嗓音反而让中原中也有些不安。

“怎么。”他挑眉抬眼看去。

“生日快乐。”

“哈?”被这突然杀出来的一句惊到,中原中也有些懵,然后后知后觉的算着日子。

还真是。

“今天是你生日吧,亏我还好心记了,笨蛋中也你怎么比我还不走心。”太宰治舒展了下四肢,还是没什么精神的脸上难得有几分温情。

“太宰…你这家伙,被夺舍了吗?”中原中也还是那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他像是吃了十吨青花鱼那样难以相信。

“…好了我要收回那句话,中也你干脆去死吧。”

“嘁——太宰你之前不是还说不想和我殉情吗,这是礼物吗?”他视线落在桌上摆着的琳琅满目的包装盒上,联想到最近太宰治都没怎么现身。

虽然也有他因为太累回家到头就睡的原因,但是他竟然安分那么多天没抱怨为自己准备了这些吗。

还没等中原中也说些什么时,太宰治就摊牌找补说是自己太无聊才会想看中原中也看到礼物时痛哭流涕感动的要死要活的表情。

“那还不如指望我死掉变成地缚灵揍你一顿来的快。”他毫不留情的吐槽。

“…不要,中也长命百岁,千岁。”

“永远不死。”

写下这个故事的橘发青年安静的合上书,他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终于安静下来休憩的黑发少年身上。

活了太久了变得无欲无求但是唯独有些东西是怎样都不想忘记的,他已经不知道读这个故事读了多少遍了,他一次次回顾和太宰相遇的时候的经历,修补着记忆直到清晰。

就像当年的那句玩笑话一样,中原中也一直一直活着。

虽然他们总是那样吵闹,不得安生,但他从不质疑对方的爱,至于为什么,可以从这个被流传开来的都市传说中找到答案。

从前的从前,有个少年在自己租住的六叠半房间里遇到了死了不知几百年的鬼怪,然后他们相爱,不经意间鬼怪诅咒了人类,人类竟真的活了几百年而不曾死去。

然后我们知道了。

爱本身就是种诅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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