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子听到了“噗叽”的一声,柔软的米饭被挤出了海苔的边缘,啪嗒啪嗒掉进落叶堆里。
在片刻的愣神之后,她才意识到,是自己不自觉收紧的手掌将饭团捏成了怪异的形状。
慌忙松开手,这团奇形怪状依然如旧。她盯着脚下一片破碎的叶子,莫名觉得自己的应声很像是一声苦笑。
“不是的。”这几乎算得上是条件反射的答案,是她早就准备好的回应,“为什么问我这种问题?”
伊地知只是微微颔首:“没什么。”
“其实我也是咒术师家族的女儿。我只是没有术式。”
“是嘛。”
“我有咒力的,虽然没有术式。可能因为不太有名,所以你没有听说过有栖家。”
“哦——”他了然般点点头。
“而且有栖家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原来如此。”
梦子停住了。她其实已经不想再絮絮叨叨地说下去了,可还是有种莫名的冲动强迫着她继续自证。
“也许您没有听说过。”话语过分急切,迫不及待地想要冲到空中,“有栖家其实是咒言师的一支。”
“我了解了。”
始终波澜不惊的、甚至近乎敷衍的应答。
梦子的心跳好快,急促得足以扰乱呼吸,一股没由来的燥热填满了空空如也的肚子,她一点也感觉不到饥饿了。她不敢去看伊地知的表情,也不情愿看到自己的脸。
啪嗒啪嗒,从饭团里散落的米粒又掉入了落叶堆里。
“伊地知先生,您为什么问我这种问题呢?”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把说过的话语又重复了一遍,但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她扭转视线,终于注视着他了。
“是五条先生拜托你来问我的吗?”
这算得上是一句合情合理的指控,伊地知的表情却没有丝毫的变化,很像是一块不会动的画布,平面而直白地铺开在梦子的眼前。唯一在动的是他的嘴唇,也许是想要说点什么,但帐的破碎声盖住了他的回答。
“好——完工完工!”
五条悟迈着懒散的步伐走来,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登场时机有多么不合时宜。
“那几个傻兮兮的高专生已经被我打晕在里面没法动弹了,教唆他们当诅咒师的笨蛋成年人也是一样,记得叫人把他们扛回去哦……哎——呀?”
说着说着,他忽然停下来了,视线在梦子与伊地知之间转悠了好几圈,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加快脚步走了过来。
“怎么怎么,你们俩吵架啦?”
他一脸笑嘻嘻,丝毫不见忧愁,好像这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
“吵架可不好哦。同为辅助监督,你们要好好相处才行呀!”
五条悟又靠近了一些,不由分说挤进他俩中间,一手揽过梦子的肩膀,一手搂住伊地知的脖颈,像个老好人似的,硬是把他们俩拉近了些。
“实在不行的话,打一架就好了——打架总比拌嘴好!那么,你们俩打算谁先动手?”
梦子无话可说,伊地知也沉默了,只有五条悟满怀期待,看看梦子又看看伊地知,好像他们二人已经站上角斗场了。
“……我不打算和有栖小姐动手,也没吵架。”伊地知一脸无奈,本就惨兮兮的面孔又添上了几份苦相,“无论是动手还是拌嘴,应该都不好吧,五条先生?”
“是吗?但吵架很烦的。比起听两个人哇哇大叫,我当然更喜欢拳拳到肉的打架啦!”
破案了,原来“打架总比拌嘴好”这一结论,纯粹是基于五条悟先生的个人喜好而得出。
被他的手臂这么紧紧搂着,梦子没由来地浮起一阵燥热感,脸颊也被这股热意捂得难受。她试探性地左右晃了晃,却没能挪动半分距离,只好暂且放弃了挣扎,耐心等着五条悟笑过三轮之后,才松开了手。
所以,到此为止,事件就算是结束了吗?
对于梦子来说,也许是吧。
北原寺的善后工作由京都高专的其他咒术师接手了。
他们似乎是新来的教师,对于他们的面孔,梦子一点都没有印象,他们也没有认出她来。
按部就班地写完与自己相关的事件报告,再最后前去医院拜访一下苏醒的辅助监督伊坂明,她就该启程回东京了。
至于堕落为咒术师的高专学生们将会被如何处置,又是谁唆使他们走入邪门歪道的,这些她一点也不知道,也没有人告诉她。
一切都像是被倏地高高地拿起,而后又轻轻放下,结束之际,连半点波澜也没有掀起,除了以自己的双眼所见到的,她无法知道更多。
这种像是被蒙在鼓里的感觉,梦子不喜欢。但这就是现实没错,于是她告诉自己——也可以说,她是在安慰自己——如此丑闻的确不该让更多人知道详情。
“爱丽丝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五条悟忽然凑近身边,好奇地问她。
他怎么总是神出鬼没的?梦子疑惑地想。
“今晚吧。”她说,“在京都停留太久没有意义。”
“我和伊地知也是今晚回去,说不定我们买到了同一辆新干线的车票哟。”
“没有这种可能性。”梦子诚实地说,“部门预算不足,我的计划是搭夜行巴士。”
想到来京都时摇摇晃晃的廉航飞机,她现在觉得还是摇摇晃晃的大巴车更好一点。
也许“夜行巴士”从来都没有纳入到五条先生的出行方式之中,他稍稍思索了一会儿,才发出了长长的“哦——”一声。
“坐一整晚的巴士是不是太惨了一点?现在可是二十一世纪了。”
他说得好像这种交通方式已经是时代的弃儿了。
“干脆和我们一起坐新干线回去嘛。车票的话,就让高专报销好了,是吧伊地知?”
话题一下子抛给了站在角落里的伊地知。看着他那惊讶到几乎大难临头的表情,梦子完全能想象出跨部门的费用报销是件多么麻烦的事情了。
出于同为辅助监督的惺惺相惜,以及自己不怎么值钱的尊严,她真的不好意思麻烦他人帮忙。但那可是疾速又舒适的新干线,根本用不着弯弯绕绕,从起点直达东京,甚至连打盹的时间都没有留下,简直舒适到不行。这样的诱惑未免太难抗拒了。
理智与情感开始打架,梦子实在拿不定注意。等到回过神时,她居然已经和五条悟一起坐在月台的长椅上了。
……诶?所以她这是稀里糊涂就答应了新干线的邀请了吗?
她有点懵,眼下的现实莫名有种不真切感。可她确实坐在软绵绵的椅子上,晚风吹入地上站台,冻得叫人直想发抖。她的行李箱就在身边,电子屏上的数字显示下一班列车会在五分钟后抵达。
五条悟低垂着头,似乎正在小憩。站台的风微微吹动着他的发丝,纤细的发丝如同飘忽在空气之中。梦子忽然留意到,他的脑袋特别圆润,像是小熊玩偶。
你是诅咒师的女儿吗——这个问题,究竟是不是他让伊地知问的?
直到现在,梦子依然想不出答案。
有栖家是诅咒师的家族,这件事本不该有任何人知道,可为什么……
“尊敬的各位乘客,现在向您播报。”
广播响起嘈杂的机械女声,电流音掺杂其中。
“因突发人身事故,本次列车将延迟抵达,具体到站时间另行通知,感谢您的耐心等候。”
而后是用标准英文的重复播报,风里掺杂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道,也有可能只是错觉。
“居然有人选择在这里了断生命啊。”五条悟闷闷地说着,话语带着浓重睡意,“有点太任性了吧?”
“是吧……”
梦子不确定怎么回答比较合适,只好先这么应声了。
很突兀的,伊地知的声音从身旁响起。
“我以前听过一种说法。”伊地知说。
先前许是没有留意,梦子直到这会儿才注意到他也在此处,很丢脸的被突然出声的他吓了一跳。
……伊地知先生怎么也神出鬼没的?她忍不住想。
“听说,如果是在国营铁路公司运营的线路上做出想不开的事情……”
真不愧是他,竟然能把卧轨自杀说得这么委婉。
“……是无需支付赔偿金的,新干线正巧隶属于国营铁路公司。”他顿了顿,“反之,同样的行动发生在私营铁路公司,则会被索取高额的赔偿金。”
“啊——原来如此。”梦子慢吞吞地点着脑袋。
“所以经常流传一种说法,选择国营铁路公司了断生命是家族荣誉,但要是躺到了私营铁路上,就变成家族耻辱了。”
“啊哈哈。”
真是绝妙的地狱笑话呢。
谈话间,列车已然驶来,洁净纯白的车身上没有半点灰尘,只见到了一点湿漉漉的水渍。梦子没有多想,提着行李步入其中,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五条悟坐在对面,只要稍一抬眼,就能看到他了,墨镜与白发、还有很宽松的黑色外套,落在余光的一角。她努力地控制着目光,让自己注视车窗,哪怕这片透明玻璃并不有趣。
子弹头的列车缓缓启动,数秒后才会突兀地加快。少年时代生活过的这座城市正在以比列车更快的速度从窗外掠过。
在京都停留了几天,她还是没能拾回任何熟悉感。她以前在这些交错的道路上走过吗?根本想不起来了。
眼皮好沉重,被酸涩感充满,疲倦感突如其来。她本不想睡的,却不自觉阖上了眼。
只要醒来,就能抵达目的地了。她想。
心脏疾速鼓动,她听到了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一阵热意笼罩在皮肤的表层,她好像出汗了,可胸腔里是冰冷的。
她睡着了吗?她还清醒吗?
听到了声音,遥远却真实。漆黑的视野中漂浮着一点点金色的光晕,她看不清。闻到了梧桐树的木头香气,一定有人在呼唤着她的名字。
有栖梦子,沉入了她未曾见过的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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