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泥沙气味

用力地喘一口气吧,而后再睁开双眼。

那个怀抱的温暖好像还残存在指尖,满怀期待的心脏的鼓动仿佛也如此鲜明。似乎还能听到他的话语与笑声,但这也慢慢地消失无踪了。

梦子正漂浮在河面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水。

她就这么浮着,此刻的现实终于一点一点有了实感。

于是,温暖的意味彻底消失了,只有冰冷僵硬的四肢伴随着她。胸腔被水呛得刺痛,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有什么粗糙的东西在摩挲着她的肺,太难受了。她咳了好几下,无意间扬起的水又溅到了她的嘴里,苦苦的,尝起来就像是泥沙的味道——不对,她又没有吃过泥沙,怎么会知道这是什么味道呢?

如果是其他时候,也许她会好好思考一下这个可笑的问题,但此刻不行。

手指被冻得发痛了,吸满水分的厚重外套和毛衣沉沉地拽着她下坠,连“漂浮”这么简单的状态似乎都快维持不住了。梦子狼狈地拨开面前的水,不听使唤的四肢此刻也不知是正在以怎样的姿势运动着。她怀疑自己正像只落水狗一样在水中扒拉着,绝对是相当可笑的模样。

快要天亮了,深色云层中漏出些许浅淡的日光。飓风已经离开了吗?此刻已经不再下雨了,也没有风,但游向岸边还是那么艰难,本就漫长的这段距离仿佛变得更加漫长了。

她是怎么从水底浮上来的?没有印象了。

梦子努力回想着睁开双眼前的所经历的一切。

首先是梦。她做梦了。

我在沉入水底的过程中还能做梦了——如果有人这么对梦子说,那么她给出的回复八成会是“你的状态还好吗?”。

换言之就是,她会认为那个人疯了。

而现在,这般疯狂的事情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你是不是疯了”这种话便怎么也说不出口了。没有人会想承认自己不正常。

还有,那个梦。

梦子不太愿意去回想自己的梦,可大脑还是自顾自调取出了梦中影像,四杯浓缩咖啡的苦味好像仍然停留在舌尖。她的心跳又变得飞快了,想起了五条悟外套上如同水一般的气味,还有他说出可恶时不由得冒出的窃喜感,直到此刻居然还是如此鲜明。真是……

……真是,太罪恶了。

到底是因为自己诞生了非分之想,所以这阴暗的渴望变成了她希望见到的梦境?还是,这一切全都是真实的过去,只是她忘记了如此重要的事情,而五条悟也不曾提起过?

另一个更加糟糕、却也不算离谱的可能性是,她的梦是在窥视他人的人生——就像只阴暗的虫子一样。但这种事,应该不太可能吧?

她早就知道了,梦野爱丽丝并不存在,不是吗?

梦子想笑几声,权当是自嘲,可她的脸已然冻僵,就算是动动嘴角,也只能拉扯出一个丑陋又狰狞的表情。她用力地喘息了几口气,水压让简单的呼吸也变得如此沉重了。

在她开始那个荒诞的梦之前,是……是什么来着?

有些想不起来发生什么了,她只能努力回想。

对了,是车祸。

一片梧桐叶掉在了她的车窗上,那时还是不见停息的狂风暴雨,那片叶子被她误认为了人的手,惊恐之下驶出了道路,整辆车在路面上翻滚了八圈,而后沉入河水中,一瞬之间就被水流包裹。

但梦子还是想不起自己是如何从车中逃离的了,或许是做梦时她的身体在无意识地进行自救。她的车估计已经彻底沉到河床了,这绝对是眼下最糟糕的事情,绝无“之一”。

虽然总称这台不算崭新的黑色轿车为“她的车”,但本质上这并非是属于梦子的车,而是隶属东京咒高的公共财产。

为了私人事务在飓风肆虐的夜晚驾驶着学校的财产在夜间引起事故,还把车沉到了河底,十恶不赦也不过如此了吧。除了整车的赔偿款,估计还要再吃个处分,甚至有概率就此引咎辞职。真是糟透了。

河岸终于越来越近了。

梦子加快速度,冰冷水流拂过身躯,让本就僵硬的四肢显得更加像是机械,疲惫也好痛楚也罢,此刻都不存在。她好像没有受伤,只是觉得很冷。

真希望在把自己弄丢了车的这件事告诉五条悟后,他可以说“你人没事就好”之类的安慰话。这念头很像是痴心妄想,但她莫名觉得,他或许真的会这么说。

原因?嗯……因为他是个好人吧。

如果继续回溯记忆,那么车祸前的回忆将是她在有栖家度过的时间。梦子没有忘记她在那个家里看到的和听到的,还有阴冷地爬上脊背的恐慌感,所以她不想再回忆了。

如此看来,落到现在这副凄凄惨惨的模样,完全要归咎于她非要回有栖家的固执执念。

果然是个愚蠢的决定啊。她想。

梦子伸出手,抓住河岸边的几株绿草,用力攥住,尽力把自己拽了上去。

疲惫感此刻才迟迟造访,在水中就已无比沉重的身躯被重力牵引着,变得更加沉了。从河上吹来的风带着潮湿的阴冷感,她坐了很久,才勉强站起了身来。

四下环顾一圈。周遭的一切都透着几分陌生,她不确定自己是都来过这里。该怎么回到高专,这也是个问题。

出门的时候好像没带钱包,手机八成也进水了。

考虑到她背不出除了报警电话以外的任何人的号码,如此想来就算是借到了手机也排不上用场。

果然,一旦遇上一件麻烦事,更多的烦恼就会接踵而至。要不然还是去警局求助吧。

拖沓着脚步,梦子爬上河边的斜坡。要沿着这段坡路走上百来米才能抵达最近的马路,或许她可以利用这点时间好好思索接下来的行动方针,虽然现在她的大脑还是一片空白。

就是这般空空如也的大脑,在终于踏上柏油路面的瞬间,接收到了来自双眼传来的视觉信号。思维大概停滞了两秒钟,才得出结论。

结论是,理应沉在水底的她的车,正完好无损地停在路边,就在她的眼前。漂亮的黑漆泛着洁净光泽,连半点水渍都沾染上。

……啊?

确实是到了天亮时分。露出云层的日光落在肩头,本该带来暖意,或至少蒸发掉身上的一些水分的,可梦子还是觉得好冷好冷。

湿透的外套也好,吸满水分的毛衣也罢,全都试图榨取她身上残存的体温。

夹杂着青草气味的风从背后而来,她止不住地发抖。

现在,她连一步都迈不出去了。

颤抖的身躯和双腿正在带着她后退。只用“难以置信”来解释此刻的心情完全不够,但她根本找不到比这更加感情强烈的字眼了——除非说她真的疯了。

她仍然清楚地记得这辆车滚过路面,直扑入水中。前窗的玻璃裂成碎片,与水流一起冲入车里。

所以这辆车理应破破烂烂地待在河床上,而不是就这么出乎意料地、以意外完美的姿态出现在眼前,就好像《野猪大改造》的女主角那样……等等,她真的看过《野猪大改造》吗?算了,无所谓了。

心脏好像并未在健康地跳动着,而是纯粹只为维生的抽搐。

梦子不想尖叫,尽管心中涌动的繁杂情绪几乎快要从胸腔里溢出来了。她移开了视线,一点一点背过身去,让完好无损的她的车彻底消失在余光的尽头。

外套真的太沉了,阴冷阴冷的,提供不了半点温暖。她用力扯开纽扣,把袖口上系得紧紧的扎带也全部拽松,脱下外套丢在地上。

沉重布料落在地上,碰撞出的倒是柔软的声响,但似乎听到了近似于“嘭”的一声,略有几分突兀。梦子迟疑了片刻,才重新拎起湿漉漉的外套。

口袋里到底装了什么,这种细碎小事,她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直到把手伸进外套内袋里,摸到了熟悉的皮质封面,她才想到自己把常用的笔记本放进外套里了。习惯性翻开的一页上,写着的还是去年夏天的事情,干燥的纸张上是方方正正的字体,一笔一划如此清晰,直到从发梢滴落的水砸在纸上,才晕开一圈圈的水纹。

彻底湿透的外套与彻底湿透的她,与干燥得甚至带着些微暖意的她的笔记本。梦子终于想到该用什么词形容自己的心情了。

不合常理。

这一切全都不合常理。

五脏六腑好像被抽紧了,梦子不受控制地弯下腰。她真想吐。

不是吃得太饱再加上四杯浓缩咖啡带来的反胃感,倒更像是在那个破庙里,看到踩着佛祖脑袋的晓前辈向自己伸出手,听到她说一起成为诅咒师时所感觉到的打心底的厌恶。

这些鲜明的感触全都来自她不愿回想的梦。

在原地站了好久,反胃感当然没有因此而消失,正如湿漉漉淌着水的衣服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干透。梦子知道的,她不可能、也不应该始终踟蹰在这里。即便再不情愿,她也必须做点什么了。

压低脑袋,梦子飞快迈步,拉开车门钻入驾驶室,脱掉湿透的毛衣再发动引擎,温暖的空调风扑面而来,可她还是止不住地发抖。似乎能闻到些微松木的味道,她想起了五条悟的和服,也想起他昨日就坐在车的后排。

被熟悉的味道环绕身旁,她终于能平静些了,盘踞在心口的恶心感似乎也消失无踪……等等,这怎么显得她有点像个变态呢?梦子很无厘头地想着。

不合常理也好,全都难以置信也罢。只要暂且放弃思考,那么一切都无所谓了。眼下的现实是她想要回到高专,而她也已经有了回去的办法,她只需要想着这件事就足够了。

用力踩下油门,行驶在笔直的这条马路上吧。

也许这听起来很像是固执的说辞,但梦子知道自己没有疯。她很正常,也很清醒。

既然如此,那干脆就说,是这个世界疯掉了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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