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无量空处,是在高专工作第一年的秋天。
那包裹着无穷未知的领域就伫立在林间,远远望去,如同蓝黑色的玻璃球体,涌动的咒力包裹在表层,泛着一点闪烁的淡淡银光,无法轻易看穿内部,可她就是莫名觉得这个领域如此美丽。
她注视了很久很久,久到直至领域解除之后,她才回过神来。也才看到了五条悟,与他脚边那个呆滞得像个丑陋娃娃的咒灵。
“五条,你的领域是怎么实现的?”
帮忙打扫残秽的时候,她随口问了这么一句。五条悟则是“诶?”了一声,好像她的询问真有如此值得奇怪。
“原来也有爱丽丝不知道的事情吗?”他故意用很夸张的语气说,“你不是什么都记得住吗?”
“知道的当然能记住,不知道的肯定记不得嘛。难道五条先生不想公开自己的秘密?”
“御三家的术式和领域,本来就算不上是什么秘密。你要是想听,我会和你说的。”
于是他说了,她也认真听了——如何展开领域、无量空处的原理,还有领域内部的模样。
纯粹只为了解答好奇心而得到的答案,未曾想过在今日也能派上用场,说不定可以称之为意外之喜吧,尽管梦子知道此刻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场合或是时刻。
领域从交叠的指间倾泻而下,顷刻间铺满渺小梦境中的所有空间,宇宙囊括其中。这是梦子最容易想象出来的无限。
而填满这一切无限的“万物”,是她经年累月的记忆,每一秒钟无比清晰的过去。
巨蛇的动作停下了。梦子的——其实是爱丽丝的记忆充斥满了它的大脑。扭动着蓄势待发的身躯也停下了,就这么别扭地僵硬在半空中,真像是小时候泰格丽思给她买过的、可以自由变形的玩具蛇。
看起来好可笑,她想。
还是让可笑的一切快些结束吧。
梦子举起了手中的长柄战斧,用力斩下。
现在,她只余下一只手了,金属沉重的重量会拉扯着本就不常用的生疏左臂下坠,必须要榨干浑身上下每一丝肌肉纤维中的全部力量,才能把如此暴戾的武器使得如之前那般得心应手。
斩断、切开、再斩断,接连不断地切开巨蛇结实的身躯。斧刃上沾了厚厚一层鲜血与碎肉鳞片,本就沉重的战斧,似乎也因此变得愈发沉重的了,但梦子知道并非如此。
干涸的血迹也好,破碎的鳞片也罢,这些东西哪会有那么沉重呢?说到底,不过是疲惫感在作祟而已。
力气快要见底了。
她大可以想象这把斧头锋利且轻巧,庞大却趁手——就算再怎么不合逻辑,只要是在梦中,便都是可以轻松实现的。没有这么做,只是因为不想这么做。
梦子需要疲惫感,也需要压在掌心里的沉重。这些触感会足以代替梦中不会存在的疼痛,让她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找到了梦野家与自己的事实是真的,不愿面对的痛苦记忆与家人的亡灵一起变成了可怕巨蛇也是真的。
她现在亲手把巨蛇切成了八段,这事实更是再真实不过了。
最后一记。战斧重重砸向地面,而后是八段蛇的躯体躯体坠地。虽然这么形容多少有些不合时宜,但梦子想起了生日蛋糕。
就是在梦野家吃到的、有八层之高的草莓生日蛋糕。
那一天,她是多么快乐。
事到如今,居然还能将“快乐”与“梦野家”关联在一起,一定显得她窝囊又可笑吧。
可是,在小小爱丽丝的短暂且寂静的生活中,忽然出现了精致而美味的美丽蛋糕,也有了大家笑着送上的无声祝福,甚至还能够怀揣着对于“生日礼物”的期待,多么好啊!
即便到了最后,期待化作恐惧,虚妄的希望被强加在了她的身上。至少,在此之前的一切,如何能够让她不快乐呢?
但她不会紧紧地只抓住这一点陈旧的欢喜。
蛇的身躯开始融化。直到此刻,它似乎还处在不明就里的状态,真该感谢梦境中劣质版的“无量空处”。
梦子垂眸,看着赤红的血色褪去,皮肉溶解分离,骨头再次散落开来,在她的注视中复又拼成一具又一具尸体——复又变回了梦野家的所有人死去时的模样。
手臂好沉,比长柄的战斧还要更重了,但她还是会无数次将它举起,只为砍断眼前的尸体。
“不……不要。求你。”
尸体们伸出苍白的手,紧紧攥着她的裤脚,那耷拉着的脑袋仿佛要去亲吻梦子的脚尖。皲裂皱缩的每一双唇都在翕动着,说着祈求的悲哀话语。
“记住我吧……求求你。记住我。”
是谁在说话?此刻出声的都是谁?
眼前的所有面孔仿佛如出一辙,一样见不到血色的惨白,深深凹陷的眼眶里都镶嵌着同样的金色眼眸。他们的眼中也会淌下泪水,漆黑色的,很像是河底腥臭的淤泥,她并不喜欢。
“如果无法被铭记、也没能留下任何记忆的话,‘梦野’就彻底不复存在了,好像这个家从来就不曾在世上生存过——就好像,我们的生命全都没有意义。至少……由你来记住我们。只要能存在于你的记忆中,就足以构成我们活过的痕迹了。
重重叠叠的手拉扯着她,摇晃了着她,呜咽的话语与眼泪一起滴在梦子的脚下。
“我们是家人,我们来自同一片土地。我们在你的记忆里,我们在你的梦里。我们血脉相连。以后也背负着这个家的名字,带我们一起走下去吧。
“爱丽丝,求你,不要忘记我。”
战斧发出了微弱的颤栗声,她相信是此刻从背后空洞中吹入的风抚动了手中的武器。央求声不绝于耳,他们是那么渴望能被铭记。
记忆、存在、生命的意义……倘若被忘却了,就仿佛不曾诞生过。
或许真是如此吧。
一点一点,梦子垂下手。同她一样裹满鲜血的战斧垂向地面。
“你们说的……有道理。”
垂下的战斧切断了每一只探向她的央求之手。
“但我拒绝。我会独自前行,然后忘记你们。”
而后,斩落头颅。
“永别了,没有人会记得‘梦野’。”
这样的过去,谁也不屑于铭记。
没有尖叫,也不再有咆哮了。静悄悄的梦野家,静悄悄地消失在战斧下。
梦子眨了眨眼。脚下满地的血泽褪去了,仅剩的左手掌心里却还是鲜红一片。
不只是手掌而已,她的衬衫与西裤,还有浑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肤,甚至连发丝也浸透了深红色,看起来猎奇而恐怖,真像是恐怖片的女主角才会有的样子。她忍不住轻笑出声。
笑自己难看的样子,也在笑自己的处境。
就像梦野家集体自杀的那个夜晚,她又一次满是鲜血了。
周遭的一切开始分裂、瓦解。漆黑的天顶裂开缝隙,漏入不太明亮的阴沉天空,脚下是虚无的地面,片刻之后,才一点一点变回清晰的柏油路面。
此刻,终于能够喘息了吧。
梦子有些不太情愿回忆已然发生的一切。但她想,自己刚才说了一句大话。
她对巨蛇说着“我会轻松地杀死你”,实际上她的胜利根本并没有那么轻松。痛感依然没有传来,骨头却好像要散架了,就连一只手也被吃掉了。还好巨蛇已经消失,也幸好这只是梦,醒来之后就没关系了。
只要结局好,那就一切都好——她现在终于能够坦然地去思考这句话了。
不过,梦醒之后……
心跳好像已经在加速了,梦境的空洞也愈发扩大。四下环顾,除却脚下立足的这片地面与正前方的破旧房屋以外,周围竟都已被空洞包裹住了。
不知不觉间,她已站在梦野家坍塌的房屋前。
只存在于记忆与梦境中的这栋旧房子,此刻显得更加昏暗。暴雨落下,砸向梦野家的屋顶,当然也落在了梦子的身上。
周身的鲜血被洗去了,混杂着雨水流淌满地,短暂地把地面也染成浅红色。忽得听到碎裂般的“咣”一声,主屋的屋顶不堪重负,断成了两半,瓦片与砖块也随之滑落地面,摇摇欲坠的平衡就此彻底打破。
曾经的家在梦子短短的三次喘息后轰然倒下,断壁残垣也随风散去。
接下来,眼前仅剩的这片空间,也会被彻底侵蚀了。当梦境只剩下空洞而已,她是不是就会醒来了?
目的已经达成,束缚自也消失,她已经能够离开梦境,也是时候该醒来了。
或许有除她以外的人想要知道梦野家的真相,还有人会期盼着她醒来,她也好想去见他。梦醒之后的那些期许,她都知道,她真的全都知道。可是……
梦子停在原地,四肢如此僵硬,根本无法迈步——或是她不想迈步。
背后的空洞逐渐迫近,向脚下立足的渺小空间侵蚀而来。所能见到的一切化作虚无,很快她的存在也会被空洞吞吃入腹,而后消失无踪。
这种事,听起来还真是可怜呢。
梦子笑了一声,而后又笑了一声。她几乎都要放声大笑了,空洞中却传来了声音。
“爱丽丝。”
有人在呼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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