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莲见月影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对虫草感到恐惧。
那是毫无疑问的,没有一点危险的弱小尸体。一只会动的毛虫可能会让人感到畏缩,但一只死掉的,干瘪的毛虫最多让人感到恶心。更不用说,这只虫的头部还长出了那么一大截橙黄的茎,破坏了虫的结构,让它看起来像任何脱离虫子的,无害的东西。
但她就是很怕啊。
当那一扇扇门整齐打开,露出那些空洞而又僵硬的人时,这种恐惧达到了顶点。看起来明明是正常人的□□里竟然长着咒灵的根,曾经支配他们□□的胶质脑里竟然是柔软的肉蘑菇。这些人甚至还能自如的活动,尽管异类早已深植其中——多么异常的结合啊。
然而她还不能祓除咒灵,也无法祓除咒灵。这些人脑中留下的只是咒灵术式一样的东西,那股幽蓝的本体早就跑了。
莲见月影猛的推开摇摇晃晃着试图站起来的老太太。她退后,用力关上门,无数次痛恨自己的术式为何这么缺乏攻击力,连摧毁门锁,把这些僵尸锁在门里都做不到。
然后她退开了。她后退的同时,楼上的露台上,一个表情空白的男人正抓着栏杆,用迅捷又均匀的速度翻过铁护栏。
莲见月影看着男人像翻过一道矮树篱一样跨过一只腿,站在露台的边缘。她无法把视线从这惊悚的场景里移开,尽管她已经开始提速向江原裕子的方向移动了,她还是看着楼上的男人不带一丝停滞的歪了一下身子,安静的坠下来,还在空中徒劳移动那双腿。
然后是血花,然后是巨响。男人趴在地上,双手如同收缩的机械臂一般运动几下,撑起在巨大冲击下扭曲的上半身。
男人开始往她的方向爬。
在落地的巨响以后,这一切甚至是死寂的。打破这份真空的是巨大木门的吱呀声;门终于被打开,几个叠在门上的蘑菇哗啦啦滚出来,不少直接压在了血肉模糊的男人身上。随后那几个蘑菇爬起来,带着浆液向少女跑过去。
莲见月影终于别过头,开始她的逃亡。
江原裕子的反应比初出茅庐的少女还要快。当她看见露台上走出一个僵硬的男人,她就开始行动了:她从街边拖来了两辆自行车,又迅速劈开了车锁。在狭窄的,布满石子路的老城区,自行车是最高效的工具。
两人骑着车在巷子里冲刺,风带起她们的头发。江原裕子有些无奈,又似乎充满恼火的问她:
“暴露了?还知道要先撤退,你居然没有那么莽啊?”
莲见月影跟在她后面:“直接和本体撞上了。我来不及动手……虽然那只咒灵其实,蛮弱的。”
江原裕子一开始还开着导航。但是城里的分叉太多,导航或者地图在她们的飞速移动下都是无用的。她干脆稍微减速,把主导权给了莲见月影:“你来,哪里没有咒力残秽就往哪走吧。记得远离这几条街,”她报上几个当地语言的名字,然后骂了一声:“说了你也听不懂。先跑远点再说!”
莲见月影几乎凭直觉和感知带着她的辅助监督在老旧的街区里乱撞,最后,她认为是时候停下了:咒灵控制的人移动速度蛮有限,它的势力范围似乎也集中在庄园附近,出了一定范围后逃跑的必要似乎就不大了。于是两个人停下来,刚好面前的街区里有一家小而深的面包店开着门,两人干脆把自行车停在路边,在店里坐下。
然后她们凑在一起,一边品尝当地特色的夹火腿奶酪的烤饼,一边分析目前的情况。
“见过那些受害者之后我有了一些猜测,”莲见月影提出:“如果我在不自觉中祓除了咒灵,那么被寄生的人可能只能活几分钟吧……他们都被从里面啃空了。这样也算犯罪吗?”
江原裕子被她的形容噎了一瞬间:“啧,当然不算啊。就算是那群老头也不敢这样直接栽桩陷害人吧?我们只要留下一个受害者就可以上诉了——他们都清楚你的术式没有这么可怕的效果吧?”
莲见月影难得情绪化的摊在椅子上:“搞不明白。那些蘑菇也是,好恶心……”
“现在还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江原裕子把手上的地图出示给少女:“这一片街区,总监部的人可能为了围杀你做了布置,今天下午说不定就发动了。姑且一问,你的对敌能力如何?”
莲见月影短暂的回忆了一下被同学暴揍的日子:“看对方的咒力量吧。如果是真希那种超级大猩猩,附近还没有乙骨同学的话,我会死的很迅速的。”
江原裕子一言难尽的看着她:“那岂不是随便哪个执行人都能把你干掉?”
“所以这一套只能拿来套我呀。”莲见月影带着有些开朗的语气回复:“如果是乙骨同学那种等级,除非说服他自尽——喔,里香也不准的。”
江原裕子有些崩溃的抓抓头发,随后长叹一口气。
“那就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总之,现在你也摸清楚了咒灵的行动模式,我可以先找人收容几个被感染的人,如果我们可以提前完成任务……你就早点回去吧。”
江原裕子很快振作起来,带着她的学妹重新分析起了小镇的地图。她迅速将出现失踪案件的房子都标注好,加上附近的水源和花园,选出了最可能出现咒灵的几条街。其中的一片区域和她标为红色的街区重合了,两人决定先尝试一片一片切掉咒灵的地下网络再向最可疑的街区行进。然而,事与愿违,咒灵在连着收到两次“惊吓”后似乎决定龟缩不出,两人在走遍小半个城区后还是一无所获。她们最后只能去探索似乎设下埋伏的几条街。
这几条街卡在一个有趣的界限上。往前,是熙熙攘攘的旅游业中心,游客云集;往后,是一片安静的社区,关着门的教堂里有燃烧雪松的味道。正直一天中最热的下午,路上几乎没有人,赤红的墙漆也被太阳照成橙子的颜色。
地下水道遍布这片社区,菌丝随着水蔓延,姿态中充满不自然,像是被人刻意引导过。两人都绷紧了神经。莲见月影放弃隐藏,将自己的咒力尽可能的延伸开,覆盖每一寸土地。理论上,作为辅助监督的江原裕子在这个时候已经可以撤退了——因为前方必然会爆发战斗。但是她只是紧紧跟在莲见月影身后,手甚至扶上了腰间插着的一把咒具。
那是防卫和保护的姿态。
与全神贯注的莲见月影不同,她的脚步虚浮,神色甚至称得上有些恍惚。但是归功于她落后一步的站位,莲见月影并没有发现她的异样。
少女的眼神一凝,低声说:“来了。”
教堂背后的暗巷中慢慢走出五、六个人。他们带着信徒平和恬静的笑容,其中还有穿着神袍的圣职人员。不少人的手中拿着刀棍,但却没有表现攻击的意图。咒灵的气息越来越近了,它就像一个剪影,远远缀在这一队人脚下的泥土里。
摩西分海一样,这一群人在狭窄的暗巷里贴着墙,十分不自然的让出了一条窄路。一个身着长袍的影子闲适的晃出来。
莲见月影瞪大了眼睛。
那人的脸被彻底毁了,只剩下一大片似乎被强酸腐蚀过的烂肉,能判断其身份的只有那一头黑色的长发。五官都被削去,只剩下一张嘴的怪物温柔的笑着,向莲见月影展示手里那本封皮老旧的线圈本。然后它说话了。
“月影,要天亮了。”它一边这么说,一边一页页翻开那本纸张已经轻微发黄的旧本子,向少女展示本子上那些蜡笔涂出来的儿童涂鸦,如同捧着一本圣经一样虔诚。
“月影,醒一醒。”
那一瞬间,无数儿时的回忆冲向她。她记得每一页上用蜡笔和彩铅画下的所有怪物。面前的本子占据了莲见月影的所有神志,她恍惚间看到那位微笑着的儿科医生站在她的面前,那双手放在她的头上,手心没有丝毫温度。
那双手上戴着金戒指,这双手上也戴着一模一样的戒指。那个人的头上有着一道丑陋的疤痕,这个人的头上……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无数个昏沉而又迷茫的日与夜。她在梦中穿行,失去意识以前身边的医生还充满关怀的握住她的手。梦里的医院从来不会天亮,巨大而又狰狞的怪物仿佛是噩梦的结合,它从建筑物的空隙里拔地而起,无数只闭上的眼睛在它的皮肤上呼吸,流出的血泪淹过她的脚踝;平时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挤满患者,它们的肢体畸形,身躯肥大,叠着压过她,让她埋在那些滑腻的皮肤里挤过去,腥臭的呼吸扑在她的脸上,扭曲而滑稽的视线从后脑出发,再终止在她的眼睛里。墙上绷着一张尖叫的人皮,天上悬挂着从眼眶透出白光的脑袋。当她挣扎着打开一间又一间房门,门里只有一双双绝望的眼珠子。
它们在弹跳,它们在哭泣。
肉,是肉。血肉在她的梦境里绽放。
醒过来,医生这么和她说过。月影,天要亮了。月影,醒一醒。
于是她再一次看向画着她眼中怪物的本子,时间变成一个谎言,病房外惨白的阳光好像还打在她身上,她身边还是那扇一直紧锁的门。医生还站在她面前,她的那么多位医生,有男有女,永远带着一条丑陋的疤痕。
这一切都是你的幻想。这一都是我的幻想。是时候了,月影,你在梦里迷路了好久啊。醒过来吧。
于是她的咒力暴走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