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破晓的寒意中惊醒。
身体像被拆散重组般酸痛,尤其是脚底,经过里梅大人用冰咒力处理过的伤口传来阵阵钝痛,提醒着我昨日经历的一切并非噩梦。熹微的晨光透过神社破败的窗棂,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本殿内另外两人的身影。
宿傩大人依旧坐在那个蒲团上,姿势与我睡去前所见并无二致。他闭着眼,四只手臂自然地垂落或搭在膝上,呼吸悠长平稳。但一种庞大的压力以他为中心弥漫在整个空间,连光线似乎都在他身周微微扭曲。我不敢长时间凝视,生怕惊扰了他——虽然我怀疑,像我这样的存在,根本不足以被他感知为“惊扰”。
里梅大人则站在冰棺旁,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沉默的冰雕。他正用一块洁白的绢布,极其细致地擦拭着冰棺的表面,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明石更衣那张被誉为绝色的面容在剔透的冰层后,呈现出一种非生非死的诡异美感。
我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了轻微的鸣响。在寂静的神社里,这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里梅大人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但宿傩大人的眼睛却缓缓睁开了,那双非人的眼眸精准地落在我身上,带着几分慵懒和审视,像刚结束冬眠的黑熊那般。
我吓得立刻匍匐下身,额头抵着冰冷的地板:“非、非常抱歉!宿傩大人,我……”
“饿了?”他打断我,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是。”我不敢撒谎。
“里梅。”
“在。”里梅停下擦拭的动作,转过身垂首听令。
“去找点吃的。人类的食物。”宿傩大人吩咐道,目光却依旧停留在我身上,像在观察一只被揪住尾巴的小鼠的反应。
里梅微微蹙眉,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躬身道:“是。”他身影一晃,便如同融入空气般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一缕微不可查的寒气。
本殿内只剩下我和宿傩大人,以及那口冰棺。压力陡然增大了数倍。我维持着俯身的姿势,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过来。”
他的命令简洁明了。我心脏狂跳,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小心翼翼地挪到他面前约五步远的地方,再次跪伏下去。
“再近点。”
我又往前挪了挪,距离他仅三步之遥。我能闻到他身上奇特的味道,混合着血腥气与某种古老的香料。
“抬头。”
我依言抬头,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目光只敢落在他和服下摆那繁复的女式纹样上。
“害怕吗?”他问。
我诚实地点头,又立刻摇头:“怕……但、但更多的是感激。”
“感激?”他似乎觉得这个词很有趣,“感激我让你踏入这个随时会死的世界?”
“感激您给了我选择如何死亡的权利。”我轻声回答,这是昨夜奔逃时在我心中逐渐清晰的想法,“比起莫名其妙地死在宫廷倾轧中,能为您而死,至少……至少这条命,有了些许意义。”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哼。“意义……”他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咀嚼着什么无味的东西,“愚蠢,但还算诚实。”
这时,里梅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再次出现。他手中提着一个油纸包,还有一串用细绳穿起的、红艳艳的果实。他将东西放在我面前的地上:“附近村落里买的。团子有些硬了,果子是野生的。”
“谢谢里梅大人!”我连忙道谢,又转向宿傩大人,“谢谢宿傩大人!”
宿傩大人不再看我,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对这一切失去了兴趣。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三个已经有些干硬的糯米团子,微微散发着米香。那串红色的野果看起来十分诱人。我拿起一个团子,小口小口地吃着,干硬的米粒需要用力咀嚼才能下咽,但我却觉得这是世间最美味的食物。我又尝了一颗野果,酸涩的汁液在口中爆开,让我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我吃得很慢,一方面是不敢发出太大声音,另一方面也是想尽量延长这份“饱足”的时间。
***
我们在这座破败神社停留了整整一日。宿傩大人似乎并无明确的目的地,或者说,他的目的地无人能揣测。里梅大人大部分时间都侍立在侧,或是整理物品,亦或是如同最警惕的守卫般感知着四周。
我则缩在角落里,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脚底的伤在咒力的作用下好了大半,但行走间仍有些许不适。无所事事的时间里,我偷偷观察着他们。
宿傩大人偶尔会离开片刻,回来时身上有时会带着极其淡薄的血味。他从不解释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里梅大人也从不询问。他们之间自有一种无需多言的默契。
有一次,宿傩大人带回了一只奇怪的生物,形似麋鹿,头顶却生着骨质的角,周身缠绕着不祥的黑气。那生物在他手中温顺得像只家犬,但那双猩红的眼睛里却充满了恐惧。宿傩大人只是随意地抚摸着它的角,像是在把玩造型别致的器皿,片刻后,又似乎觉得无趣,随手一挥,那生物便化作一团黑雾消散了。
我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声音。那是“咒灵”吗?我在乡间听说过类似的存在,但从未亲眼见过。在宿傩大人面前,连那样的怪物都如同玩具。
黄昏时分,夕阳的余晖将破败的神社染上一层暖橘色,却驱不散那股森然的寒意。宿傩大人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
“里梅。”
“在。”
“今晚的膳食,你带她一起。”宿傩大人微微指了指我所在的方向,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用那个吧,新鲜度应该还行。”
我的呼吸微微一滞。是指冰棺里的明石更衣吗?用……她来做菜?
里梅似乎也顿了一下,但他立刻垂首:“是。”他转向我,眼神里带着一种审视的冰冷,“过来。”
我依言站起身,走到里梅面前,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难以言喻的茫然。用曾经高高在上的更衣殿下的身体作为食材,这超出了我过去所有认知的范畴。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到太多的恶心或抗拒。在御厨子所,我处理过各种食材,从鱼虾到禽兽,本质上,不都是生命吗?弱小的牲畜沦为人类的口粮,人类又何时能确信自己不在更高级生物的食谱上?更何况,这是宿傩大人的命令。
里梅走到冰棺旁,指尖寒气缭绕,轻轻拂过棺盖。坚冰无声地消融出一角,露出明石更衣苍白却依旧美丽的面容和一小段脖颈。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
“看好了。”里梅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讲解如何分解一条普通的鱼,“人体的结构,与牲畜并无本质不同。关键在于下刀的精准,以及保留‘精华’的部分。”
他手腕微动,刀光一闪,动作优雅而精准。一小片近乎透明的、带着细微脂肪纹理的肉片便被削了下来,落在不知何时出现在他手中的一个白玉盘里。那片肉甚至没有渗出多少血珠,断面光滑如镜。
“首先是部位的选择。这里,”他的刀尖虚点明石更衣的脖颈下方,“肉质最嫩,适合生食或轻炙。”他又指向手臂和大腿,“这些部位,筋络较多,需要耐心处理,或炖煮或久炙。”
我睁大眼睛,努力记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和讲解。在御厨子所打下手的经验让我对处理食材并不陌生,只是从未想过对象会是人。但此刻,我的大脑似乎自动屏蔽了“人”这个概念,只剩下对食材和技艺的学习。
里梅停下动作,看向我,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探究:“如何?用曾经相识之人的身体作为食材,不会感到难受吗?”
我眨了眨眼,老实回答:“在御厨子所,姐姐们教导我,对待任何食材都要心怀敬意,专注于将其变成美味,而非思考其来源。明石更衣于我而言,与伊豆海边捕到的鲷鱼,或是山林里猎到的野雉,并无不同。它们都曾是生命,如今都将成为……供养宿傩大人的食粮。”
我说的是实话。在我简单的认知里,宿傩大人的意愿是绝对的。他要什么,我便学什么,做什么。道德、伦理、恐惧,这些情绪在生存这个最根本的**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更何况我对明石更衣没什么好感,一只死去多时的花蝴蝶并不值得我为她得罪里梅大人。
里梅凝视了我片刻,眼神中的冰冷似乎淡去了一丝,转化为某种更深沉的东西。他不再说话,只是将手中的寒冰小刀递给我:“试试。从手臂外侧开始,只取纯肉。”
我接过那柄冰冷刺骨的小刀,手指因为低温而微微发抖,但动作却异常稳定。我走到冰棺旁,看着明石更衣那截裸露出来的白皙手臂,深吸一口气,回忆着里梅刚才的动作,小心翼翼地落刀。
刀刃切入冰冷的肌肤,触感微妙,与切割鱼类或兽类确实不同,更细腻,也更坚韧。我全神贯注,努力模仿着里梅大人的精准,一点点将覆盖在肌肉上的薄薄筋膜剥离。这个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稳定,稍有不慎就会破坏肉的完整性。
宿傩大人不知何时已经坐直了身体,四只眼睛饶有兴致地看着我笨拙却认真的动作。
“你在御厨子所没白待。”他评论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里梅,以后这类杂事,可以慢慢交给她。”
“是,宿傩大人。”里梅躬身应答。
我终于剔下了一小条完整的、粉白色的肉,放在另一个盘子里。额角因为专注而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做得不错。”里梅看了一眼,淡淡地说,“记住这种感觉。下一次,你要学会分辨不同部位蕴含的咒力多寡,那会影响最终的味道和……对宿傩大人的益处。”
“是,里梅大人,我记住了。”我低头应道,心中竟泛起一丝被认可的喜悦。
夕阳完全沉入了地平线,最后一丝暖光被夜幕吞噬。神社内,篝火再次燃起,映照着冰棺、里梅大人平静的脸、宿傩大人玩味的表情,以及我:一个刚刚学会了如何以人为材的厨娘。
我握着那柄冰冷的刀,看着盘中那条取自昔日贵人的肉,心头一片澄澈。
这是我的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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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里梅在线教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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