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正午，烈日炎炎，蒸腾着整个神奈川警署。

通往问询区的走廊上，嫌犯们都上着手铐，个个都燥热得像烧红的螃蟹。警官们押送着他们，也时不时骂着这该死的热天。

某间问询室里，吊扇嘎吱转动，扇叶已经晒到发黄，螺丝也有松动，但它却还是努力搅散闷热的空气。

菅原直辉坐在铁桌前，眼下是浓重的黑眼圈，手边的警帽也软趴趴的。他双肘支在铁桌上，拇指摁揉着太阳穴，努力支着眼皮，逐行阅读身前的几页A4纸。

A4纸上，躺着圆珠笔。纸上，是菅原直辉记下的笔录，字迹十分工整，却因倦意有些歪斜。

半晌，菅原直辉双手将几页纸在桌面上轻磕整齐，夹在刨花垫板上，递给对面的人。

“橘茂也，请你通读笔录，确认证言无误后，在最下方签字。”

橘茂也的眼下，也是浓重的黑眼圈。他几乎快要睡过去，菅原直辉的适时出声，让他清醒过来。

“啊、好。”橘茂也接过刨花垫板，“抱歉，我以为，你确认过就结束了。这样，我就可以和千春……”

橘茂也的背后，是通往警署走廊的窗户。窗上拉着百叶窗，叶片之间留有一点缝隙，可以看到警官、嫌犯、证人行色匆匆。

对向的问询室里，小河千春挎包走出，女性警官拿着笔录，伸臂引导她离开。

小河千春侧头看了眼橘茂也的问询室，眉眼担忧。但最终，她还是跟随警官，向警署大厅去了。

橘茂也慢慢读着笔录，几次都揉着眼睛，好像在驱散睡意，菅原直辉倒也没有不耐烦，因为他也精神不佳。

“凪那家伙，昨晚也太……”菅原直辉嘟囔着，脸颊忽地有几分红晕。橘茂也抬头看他，他便装作无事发生，轻咳了下。

橘茂也又看了会儿笔录，目光从笔录上移开。

“抱歉，我实在无法集中。”橘茂也说道，叹息了声，“请问，菅原警官，您和吉野小姐，昨晚也是第一次吗？”

菅原直辉使劲眨了几下眼睛。

他猛然站起来，睡意全无，表情又慌乱又惊愕，动作大到桌上的圆珠笔都滚落了。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不，你问这个做什么！等下，你说也是第一次？你和千春——”

橘茂也捡起笔来，脸颊也有些红：“今早，我睡醒时，听到千春在通话，对方是吉野小姐。”

菅原直辉的瞳孔一下子收缩了，双手扶着桌子前倾。此时，他不是个正在做笔录的警官，只是个紧张的男人而已。

“喂，她们都说了些什么！”

橘茂也摇头：“我听不太清，只能模糊听到我的名字，还有你的名字。”

菅原直辉愣了好半天。他忽然往后坐倒，躺在椅子里，双手捂脸。

“拜托，你既然听不清，就不要告诉我啊！可恶，会不会是在吐槽……”

“嗯，我也在苦恼这个问题，所以才想问问菅原警官，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早班，出门时凪还在睡。真羡慕她，今天居然还是休假，明明昨晚把我折腾得——咳咳！”

菅原直辉尴尬地清着嗓子，橘茂也的脸也更加红了。

“千春也是，昨晚非常……不，她很温柔，不时地询问我的身体状况，是我身体太弱了。我醒来时，千春已经请餐馆外送早餐，未来吃得很开心……”

菅原直辉的眉间抽搐了下：“你不用告诉我，真的。还有，未来？”

“是舍妹，今年4岁了。”橘茂也目光很柔和，“昨晚，千春见到未来，很喜欢她。她们说了会儿话，未来便愿意让她抱起来，还高兴地亲了千春的脸颊。”

“妹妹……”菅原直辉重复着，忽地拧眉，“橘茂也，我给你做笔录时，虽然没有追问，但户籍系统里并没有你的信息。”

“户籍？啊。”橘茂也眨了下眼睛，“我跟千春也说过，我和未来，都是橘婆婆捡回来的。”

“捡？”

“嗯。”橘茂也声音很轻，“从前，我们住在桥洞下，橘婆婆捡废品卖钱，换点食物和书籍。我长大些，便到各处打工攒钱，和橘婆婆、未来一起租进了公寓。”

“本来，我只想在死前赚多点钱，留给橘婆婆和未来。但我每天看着来买可乐和关东煮的学生们，突然很想上学。”

“学费……我拿不出来，但橘婆婆鼓励我，要我试试申请奖学金。神奈川Z中同意了，希望我能提升他们的大学录取率。但录取当天，我回家，橘婆婆却……”

橘茂也攥了下拳，声音有些艰涩：“现在，就只有我和未来了。哪天，我不在了，未来她……”

菅原直辉蹙着眉。

“别那么悲观。千春刚才还说，让我们快些做笔录，她已经联系好了专家，想尽快带你去医院检查。”

“嗯……”橘茂也轻颤眼睫，应得有些勉强。

菅原直辉沉默了会儿：“你这样，真的可以吗？”

“什么可以？”橘茂也很是困惑。

菅原直辉抿了嘴唇，目光忽然是属于警察的锐利，语调非常不近人情：“你和千春昨天才相遇，就这样认定了吗？千春也是，根本就没有调查过你的背景，完全不考虑你是诈骗犯的可能。”

“诈骗犯？”橘茂也愕然着。

“博同情骗钱这招，非常经典。就算你真的活不久，你或许也是想接近千春，好让她在你死后代替你，抚养你的妹妹……”

“怎么会！”橘茂也又惊又急，急忙辩道，“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真的！我对千春，只是、只是——我喜欢千春！我只是、喜欢千春而已……”

这少年讷讷的，绞尽脑汁，最终只是重复着那一句话。

菅原直辉的目光相当冷酷。

“你听说过小河集团吗？”

橘茂也愣了下，菅原直辉盯着他。

“橘茂也，平时，我们对千春直呼其名，只是她不想惹来太多瞩目——小河千春，她是那个零售业巨头的唯一继承人。她母亲就是会长，对女儿可是疯了般的过保护。”

他说道：“无论是诈骗犯还是穷小子，即便你只是接近千春，都会引来她母亲的怒火……三思，橘茂也。”

菅原直辉语气很冷，橘茂也呆了会儿，眨了下眼睛，忽地试探道：“菅原警官，您这么说，难道不止是担心千春，也担心我吗？”

菅原直辉有些不自在：“你想怎么理解，是你的事。”

这就是坐实了。

“谢谢你，菅原警官。”橘茂也目露温和，“其实，昨天，千春已经告诉我了，她姓小河。”

“千春说，即使我是冲着她的钱来的，她也不在乎，只要能够抱着我，她就满足了。还说，她妈妈即使知道了，最多也只把我当成让她开心的消遣……”

橘茂也这样说着，脸上却满是幸福。

菅原直辉的表情稍变，露出几分古怪：“她这样说你，你都不生气？”

“生气？”橘茂也讶异着，“我永远不会对千春生气。更何况，千春不是说，她喜欢抱抱我，她妈妈也觉得，我能让千春开心？这都是夸赞啊。”

“你……”菅原直辉忽地扶额，“你潜台词是选择性阅读理解吗？刚才，你不是把我的潜台词都读出来了？怎么到千春就……”

橘茂也一脸困惑，菅原直辉直接发问：“你难道真的爱上千春了？”

“这个……”橘茂也为难着，连自己也有几分迷茫，“比起爱上，我总觉得，我一直爱着千春。无论是她的微表情，还是小动作，我都能明白，气味也很熟悉……”

“哦，就像白夜。”菅原直辉即答。

橘茂也脸色稍僵。菅原直辉再次问：“你这样，真的可以吗，橘茂也？”

菅原直辉重音咬在他的名字上。很明显，小河千春将她对白夜的感情，寄托在了橘茂也的身上。

橘茂也绞着手，深呼吸了一次。他眉眼轻松，就好像吐出了一口浊气。

“菅原警官，我从记事就明白，我的时间比常人要少许多。我能关注当下的幸福，就已经拼尽全力，没有时间纠结很多事情。”

他眼睛里满是温情的笑意：“如果没有白夜，千春大概连一眼都不会施舍给我。而她对我的称呼，是茂也。这样，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菅原直辉打量着他，橘茂也坦然相对，不惧任何审视。

“你不好奇白夜是谁？”

“有点。”他坦白道，“但我害怕，我会不自觉地去模仿白夜，却反而因为太过拙劣，惹千春生气……”

菅原直辉嗤了声：“无论你再怎么模仿，都不可能成功。”

“果然。”橘茂也苦笑了下，“生者永远比不上亡者……”

“不是。物种都不一样，再怎么模仿也不会太像。不如说，真要是模仿全套了，千春应该会笑死吧。”

“啊？”橘茂也愣住了，“你说，物种？”

菅原直辉笑了下：“白夜是陪着千春长大的一匹白马。”

橘茂也睁大了眼睛。

“白夜、是马？”

菅原直辉点头，眉眼有几分遗憾。

“四年前，凪还是高中生，暑假在北海道马场做义工。千春是常客，她们就这样成为了朋友。”

“凪说，千春六岁时，她妈妈工作忙，就买了匹马驹陪她。”

“千春看着白夜从马驹长大，白夜也看着千春从小孩长高，一人一马比家人还亲密，就这样过了十年。但是……”

“那天，凪给白夜上好马鞍，千春骑着白夜出游。不凑巧，突然遇上局部暴雨。”

“路面相当湿滑，白夜失蹄了。他为了保护背上的千春，临时改变角度摔倒，当了垫背。千春没事，白夜的前腿却粉碎性骨折。”

“马断了腿，只有安乐死。千春不肯，拼尽全力照料，请了最好的医生。但最后，白夜还是并发蹄叶炎，在痛苦中离世。”

“之后的那段日子，千春几乎不吃不喝，她妈妈专门给她克隆了匹一模一样的马，但她从来没去看过。是凪一直陪着她，带着她到处玩，她才渐渐走出来。”

菅原直辉看向橘茂也。

“千春将你当成白夜，无论是我还是凪，都很惊讶。凪说，千春自己也很不解。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但……”

橘茂也摁住了自己的胸口，那是心脏的位置。

“好痛。”他喃喃着。

“怎么？嫉妒了？”

“不是。我一想到，千春在白夜去世后，有多么痛苦，我、就……”

啪嗒。在菅原直辉惊愕的注视下，眼泪顺着橘茂也的脸颊滑落，滴到了笔录纸上，晕染开了圆珠笔的油墨。

他弯着腰，大口喘着气，五指再怎么握拳，也无法克制自己的颤抖。

“果然，还是不该相遇啊。我的病，我自己知道。我已经——”

咚咚咚，急切的敲窗声。拉着百叶窗的玻璃外，隐约能看到小河千春的脸。

“茂也，你哭了？没事吧！”她急喊着，隔窗的声音却很模糊，“直辉，让我进去！”

橘茂也一惊，努力抹掉脸颊上的眼泪：“千春，我没事……”

问她笔录的警察追在身后，面色为难，劝她冷静一点。

菅原直辉打开了问询室的门。

“茂也！”小河千春几乎是风一般闯进来，她瞪着菅原直辉，伸手将橘茂也护在身后，“直辉，你不是问笔录吗？居然把茂也惹哭了！”

“不，不是菅原警官的错。”橘茂也尽力摁下哽咽，“是我自己……”

菅原直辉面无表情，他拿起桌上警帽，戴好，正了正：“我讲了白夜的事，他哭了。至于理由，千春，你自己想吧，我也不知道。”

他出去，带上了门：“你们都冷静会儿，我待会儿再来和橘茂也确认笔录。”

菅原直辉忙工作去了，小河千春拿出纸巾，递给了橘茂也。

“谢谢，千春……”

橘茂也擦拭着，小河千春蹭了下他的脸颊，他很自然地把下巴搁在她的颈窝，试图将她拨进自己怀里，像是某种习惯。

“哎呀，想抱抱？”小河千春轻拍着他的背，“别怕，茂也。待会儿，我们就去医院。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