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冬季的夜晚。

“你不信任我做的事，是这个意思吗。”

白发少女跪坐在榻榻米上，手边是还没处理完的案卷。收到责问，她抬起头，看向白发术师的眸子里透着不理解，好像在说‘为什么？这样做不是最优解么？’

五条悟按压着额角，自星浆体事件之后咒灵大量诞生，作为唯一的特级咒术师，近来频繁祓除咒灵的疲惫让他有些头疼。

他刚从车祸现场赶回来，那起事故的全部他也知道了——咒术总监部检察官以及数个高级官员死于交通事故，策划了这场暗杀的则是眼前这个看起来柔弱无害的少女。

“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们？我邀请你介入五条家不是让你来大开杀戒的，你杀了他们只会让我想要的改革蒙上杀戮的阴影。上层是咒术界的魔窟没错，我也准备将这些垃圾进行重置。但如果杀光他们，就不会有人追随我，其他的事也就没法去做了。”

五条悟看着少女苍白的脸颊，尽可能平和地说话。

自从夏油杰叛逃之后，他就开始着手改变这个腐烂的咒术界，而他最先邀请的人就是高层中的另类，今见家家主今见梦见。

那个时候他很欣赏她。

明明只是个普通人，却能跻身高层；咒力微弱到近乎没有，却预防了针对星浆体的全部暗杀，还在他和夏油杰想要阻止同化时力压总监部，为天内理子争取到了自由。

他们以平辈相交，五条悟很欣赏这个弱小却不同凡响的家伙。

但现在，他发现她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是权力腐化了她吗？

让她可以对生命冷漠到想杀就杀的地步？

“三天前，咒术总监部和内阁谈成了一件合作，是和海外贸易有关的，他们想垄断进口的产品，还有部分咒具的出口。”

今见梦见忽然说道。

五条悟一愣，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个时候提这个：“我听说过，那件事我没参与。而且这和我说的有什么关系？”

“这件事和你完全有关。”

少女用了一个十分笃定的词语。

“哈？”

“这就要提到一些，悟一直不关注的事情了。”今见梦见的眼眸静静地移过来，她的声音没带太多情绪，却仿佛穿过晨雾的阳光，沾着滴点水汽，轻盈的揭示了雾气后的一切。

“悟的愿望是改变五条家、改变咒术界。”

“你不想和高层们同流合污。”

“但他们、咒术界的高层却依旧仗着你的最强名望，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倚仗你，谋取利益。”

这约等于否定了刚刚那句‘没有同流合污’。听到这里，五条悟立时竖起眉毛，想要否认，“什么意思——”

今见梦见眨了一下眼睛，解释道：“因为与高层合作的另一方会斟酌。”

五条悟骤然停住，眼眸冰凉。

他听见她说：

“因为你隶属咒术界，捆绑有咒术御三家之一五条家的血缘关系，这是即使你抗拒也没法否认的事实。而另一方会不可避免地把你算在咒术师里，然后再来斟酌、如何与‘拥有核武器一般的五条悟的咒术总监部’商议合作。”

“所以我得杀了他们。”

因为会恐惧，因为会斟酌。

人活着，就难免会思考。

于是，大家都会为此让步，将利益划分给‘拥有五条悟的咒术总监部、御三家或咒术界’；于是就会有人趁机利用，让五条悟与咒术界绑定绑死。

她总是会‘策无遗算’地为他想到这些。

——用她那杀戮的阴谋。

“…………”

五条悟把话喉咙里的话咽了回去，拧起的眉头越皱越深，他想到了这些日子五条家权利的变更情况，看向少女的眼神蓦地变得幽微起来。

“我的存在也是腐朽的一部分。你想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诶？不、倒也没有……”

今见梦见很明显地怔了怔，殷红明丽的红瞳上浮现了一股茫然的薄雾。她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用十分认真地语气说道：“我只是想帮你，解决你提出的问题。”

“这些人的死亡可以震慑其他高层，让他们减少对你的利用，职位上可以让五条家的人补缺，替换属于你的人手。”

“这些只是必要的牺牲。”

那声音认真，却轻飘飘似雨丝，没有对生命抱有一丝敬畏。

五条悟盯着她的脸沉默许久，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少女，说道：“那照你说的，直接杀光他们也是个办法。”

“是。但是管理层死亡的权利真空会让长年依赖他们的咒术体制无法运转，导致咒术师在社会上的地位衰减、甚至咒术这个强大的特殊能力被政府入侵，管辖与控制。”

“悟更像是神话中‘入世的智者’；这样的行动会影响到你，我就不会做。”

今见梦见如实回答，好似有一种‘只要五条悟能提出问题，她就能解决’的认真与迎合。

“直接阻止某一进程的发展无助于理解其本质，融入其中才能逐渐加深对进程的理解。而要打破一个固守成规的体系，需要的不仅有规则内的人支持，还要有规则之外的新秩序。”

说罢，今见梦见反倒是疑惑了起来。

她同样也站起身，白发如雪，披在她纤瘦背脊上，宛如不存在的羽毛。今见梦见的身形较为娇小，在身份上和五条悟这样的天之骄子也是天壤之别，但无论什么场合，她都会坚持抬起头，与他平等对视。

就像她说过的，她想和最强站在同一平台上。

“是这样的行动不足够么？”

“还是说，这不是你真正想要的愿望？”

“后续的名望问题你不用担心。我之前和你说过的那个人，与总监部对立的咒术特别行动科科长醍醐律真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他可以当做黑手套，杀多少人、换多少职位，他都能协助……”

“够了。”

五条悟突然说道。

“你就不能看见更好一点的东西吗？你就只能用这种鲜血淋漓的方法——”

他骤然收声，发觉自己失言了。

“……抱歉。”

五条悟最后平缓下来，压住了这一刻涌出的、不知道是失望还是什么的情绪。

“但你的手段太过了，自加入五条家阵营以来，你杀人的数量、已经比我祓除的咒灵数量都要多上太多，血流成河都不足以形容死者的数量。”

“别再这么做了，梦见。”

他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高大、疏远的背影。

“这样下去，你会下地狱的。”

自那以后，日常照旧。

只是某些隔阂与裂缝逐渐变大了。

……

…

“五条先生。”

“五条先生？不进去吗？”

耳边传来醍醐的呼唤声，回忆戛然而止。

五条悟从回忆中脱身，心底像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胸口的郁气翻涌而上，几乎让他难以呼吸。

他强制自己醒神，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拿出今见梦见给他的那颗玻璃纸糖。淡红色的糖果含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瞬间让五条悟心情好了起来，积郁的心情一扫而空。

也勉强的，能从重压之中稍微缓口气了。

自打重生以来，五条悟就在挤压时间，想提前改变一切。

那些记忆太深刻了。

星浆体事件后，夏油杰叛逃，咒灵增长但咒术界仍无作为；涩谷事变后，被狱门疆封印，御三家却内讧到将五条家排除在外；以及，……今见梦见。

最初明快聪颖，温柔体贴的她；最后因他受伤，倚靠轮椅度日，被迫加入诅咒师方的她。

太多事情占据了他的脑海，让五条悟神经紧绷，他急切地想要改变悲剧，重写未来。而幸好，因为上一世的缘故，他已经领悟了「赫」、「茈」、「无量空处」这些无下限术式的绝学。成为完全体的最强后，剩下要做的事情就方便很多。

并且，他对改革有了新的了解。

……因为他曾经恶意对待的、今见梦见为他所做的那些，五条悟都还记得，只要运用起梦见曾经的方法，就能改变很多很多错误。

她与前世不同了，没有关系。

他会去做她做过的那些事，迟来地回应那份认真，保护好她的安全。

就像梦见说的那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调整好了心态，五条悟双手拽拽地揣在口袋，在醍醐律真惊愕的目光下，大大咧咧，‘哐当！’，一脚踹开会议室大门。

“——嗨嗨！听说你们找我有事。我来了，正好我也有事和你们说！”

五条悟闯入了高层会议室。

他准备从这里开始，践行他改变咒术界的第一步。

环视室内，六眼一一扫过怒发冲冠的烂橘子们。这里坐着的不仅有五条、禅院、加茂三大咒术世家的代表人物，更有皇室、咒术总监部的高层齐聚，他们都为数日前侍奉皇室的持明院本家惨遭屠戮一事而来。但其说是解决问题，不如说更多的是互相掣肘。

这场会议，没人关心五条枳子的死活。

他们贪婪注视着的，是枳子的姓氏‘五条’，这个姓氏可以让五条家为此事拱手让出利益；以及持明院家陨落后，那遗留的权利和财宝。

此刻，看见这些人，五条悟心底残留的那些上一世的问题与情绪忽然再次浮上心头。

偶尔他莫名地会思考一件事。

最强的职责，真的值得去背负吗？

真的值得经历了上一世那些惨剧之后，仍然劳心劳力地拯救这个世界吗？

……也许是值得的。

五条悟生来如此、从来如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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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今夜羽化无声（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