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古树之下

五条悟坐在电车上,胳膊支在窗边,无数单调的景物在他的墨镜里后退。

夏油杰刚刚打电话告诉了他事件的结果,这样的真相出乎他们所有人的意料。

最后,樱井宏光居然是打算用炸弹来抹消一切痕迹,他没有把侄女列入宾客名单,也为她做了不在场证明,如果炸弹成功爆炸,整栋别墅与周围的树林都会被夷为平地,残秽自然也不复存在。

只是,被他委以重任的鹤川松没有引爆炸弹,现在已不知所踪,警方仍在寻找他的踪迹。

鹤川松是咒术师,在警方的要求下,咒术界也象征性地派遣人员追踪他,至于人员安排下来的时间就不好说了。

五条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好像有一道巨网笼罩在四周,怎么跑都跑不到尽头。

从禅院廉那里试探出消息后,五条悟乘坐JR京都线前往大阪。

他从来不相信命运。

但此刻,他希望寻求一丝命运的暗示。

又是熟悉的村落,熟悉的山坡,五条悟顺着记忆里的方向来到神代一族聚居的地方。

那位通晓世事的婆婆早就在屋里准备好了茶。

五条悟一路畅通无阻,只是这一次,没有人陪伴在他身边。

酷热的暑气被树木垂下的枝丫隔绝在外,他踏入木屋,炎热似乎已经完全消散了。

桌上放着两杯茶,冒着袅袅白烟。

干瘦的婆婆坐在桌子对面,微笑地望着他,未曾言语,却好像已经说尽一切。

五条悟拉开椅子坐下,手肘放在桌面,与椿婆婆相对而坐。

“又见面了,菅原公的后人。”她眯眼微笑,眼皮周围的皱纹深深地堆叠在一起。

“我来的目的,您一定已经知道了。”五条悟说。

椿婆婆观察他的神色,眉心微蹙,苍蓝的眼眸隐隐笼了一层阴云,但却比一年前更加稳重成熟。

“她遇到了难处,”椿婆婆从容地平视他的眼睛:“而你觉得是个大麻烦,对吗?”

老妇人的气度温和镇定,仿佛任何事情都不会超出她的掌控。

“她被元老院扣押……还不知道未来会遇到什么。”

椿婆婆只是抿了口茶,轻笑道:“呵呵……不是什么大事。”

“性命攸关,您还指望着她未来能承担你们这一支的某种宿命吧,”五条悟眉心一跳,看到椿婆婆稳如泰山的模样,他攥紧了拳,压抑着心中不断往上冒的怒火 :“从拿起咒具八咫镜的那一刻,就要做好赴死的准备,我记得清楚么。”

椿婆婆嘴角的笑纹绽开,微微颔首:“不错,是这样。”

五条悟险些压抑不住因怒气而上扬的嘴角,他哼笑一声:“我不管到底是可笑的命运还是那个所谓的咒具推着她往死路上走,我都会把她拽回来。”

“是命运,”椿婆婆沉声道:“咒具八咫镜是命运的一环,也只会是她命运的一环。”

“她所承担的不是我们这一支泷氏遗民的命运,而是自出生起,就独属于她的‘宿命’。”

老妇人睁开眼睛,精光四射。

五条悟嘴角一沉,苍蓝色的眼眸仿佛凝成了极寒的坚冰。

“千里她——”

椿婆婆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不!”

她的目光里有藤蔓般盘枝错节的深沉执念,在说话的那一刻双手神经质地颤抖起来:“她是镜姬大人!镜姬大人回来了!”

这自平安时代延续到如今的执念,扭曲了她的面容,竟一瞬间潸然泪下,此刻不仅是她一个人在哭、在笑,而是那株连通咒力的巨树中传达过来的,数代泷氏遗民集结而成的情绪。

“我们不是神代!是泷氏!泷氏啊——!天照血裔,皇室神官……”椿婆婆白发凌乱,眼泪横流,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手舞足蹈地高呼,半边脸布满哀戚半边脸充斥欣喜。

五条悟沉默地看着这闹剧一般的场面,感觉十分荒谬。

她和她背后的家族,期待的人不是千里,而是那个早就灰飞烟灭的先代家主泷镜姬。

眼角余光看到窗外的巨树上闪烁着晶莹的光,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滴一滴从树皮里渗出的水珠,就好像树也在流泪一般。

他仿佛能感受到树木几近凝实的情绪。

对领导家族登上巅峰的泷镜姬深深的崇拜,对天皇不辨忠奸导致泷镜姬蒙冤而死、家族败落的悲愤,对族人在战乱中流离失所,漂泊零落的怨念……

从万人仰望、权势滔天到避世一隅、更名换姓,这种落差让他们越是痛苦越怀念代表着家族鼎盛时期的泷镜姬,于是此刻,压抑了千年的喜怒哀乐瞬间淹没了眼前的老人。

五条悟站起来,椅子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命运是什么,泷镜姬和千里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他撑着桌子,仍然不死心地想问出有用的信息,哪怕是一点也好。

椿婆婆眼神涣散,喃喃自语:“那股力量,再过一千年我们也不会忘记……原来被封印镜姬大人早就转世了……”

接下来无论问她什么她都只是重复这几句话,五条悟暗暗咬牙,干脆放弃询问,转身走向木屋外。

古树枝繁叶茂,叶片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他步伐一顿,停在树下。

不知为何,相比上次而言,古树突然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吸引力。

手掌轻轻覆上树皮,掌下的树干像有生命般地颤动,叶片哗啦啦地无风自动,五条悟清楚地感受到古树传来的喜悦。

泷氏的古树,对他这个外族人也有感应吗?

思考之际,眼前的树干中心向两端分裂,撑出一个椭圆形的口子,五条悟放下手,眼看着树洞表面竟蒙上了一层白雾,又仿佛云海在其中翻涌。

片刻,云雾中映出了色彩,墨绿与朱红取代了白雾,树林、鸟居一一浮现。

山脉震动,滚滚落石从顶峰坠落,鸟雀惊飞,走兽逃窜。神社后山,身形半透明的女孩缓缓显现,她穿着古时的和服漂浮在半空中,双手前伸,咒力向她双手朝向的地方汇聚,穿透数百尺,扎入漆黑的土壤深处。

里面有一个不大的空间,刚好能容下一个人,黯淡的白色阵法纹路笼罩着中间泛着黑紫色光晕的“茧”,自外界而来的咒力渗入“茧”中,那些黑紫色的能量抗拒咒力的涌入,一心想剿灭它,但随着咒力的不断增加,原有的被吞噬,新的就补上来,像抽丝一样把一团淡红的能量体从“茧”中剥离。

那团淡红的能量体渐渐飞升到地表,瘦弱的女孩露出一个浅浅的笑,珍惜至极地把它捧在手心,覆上一层有隐蔽作用的咒文,又举起手把它托向高远的天空。

“镜姬大人……希望您下一世能够真正做一回自己。”女孩的身影因为力量过度消耗而变得透明,像阵烟一样消失在原地。

神社鸟居唤醒了熟悉的记忆,五条悟认出那个女孩是帮助过他们的小橘。

天色朦胧灰暗,云雾的镜头跟随淡红的能量体移动,路上的钢筋水泥轰然倒塌,爆出大片灰黄的尘土,它却如炽热光亮的彗星,燦然掠过摇晃的高楼与颤动的大地,穿越数万里云海,从天空降落到东京某一户人家。

它降落的那一刻,房屋周围绽出了普通人看不到的红光,只是五条悟注意到光芒的边缘有一丝深紫色的蛇形暗光,如果不是他有六眼,可能也无法在比闪电快百倍的瞬间察觉到吧。

光芒褪去后,他看清了房屋的全貌——是千里的家。

原来如此。

十七年前,京都大地震松动了濒临失效的封印,才让化作咒灵徘徊在舞鹤神社的小橘得以施展特殊的咒术,将千里——或者说泷镜姬——的灵魂从诅咒中剥离出来。

“五条君。”不远处的分岔路口走来了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是上次带领他和千里进入村子的神代绫子。

“你没有和椿婆婆谈话吗?”她调侃道:“再怎么看这棵古树它也不会告诉你什么的。”

古树的表面仍然显示着画面,神代绫子却好像根本看不到一样。

“不,我已经谈完了,椿婆婆她现在应该听不进我说的话。”

“椿婆婆最近是有些乏力……”她叹了口气:“可能是快要到时候了……我过去看看。”

神代绫子快步走过来,进屋前五条悟突然问道:“对了,您知道这棵树的来历吗?”

神代绫子停住脚步,说:“据说它是千年前镜姬大人亲手种的树,泷氏一族没落后,族人离开前特意带走了它。但这么多年一直平平常常的,小时候每个族人都希冀它能有什么特殊的力量,但最后所有人都失望了,我的祖辈们直到老死都未能看到奇迹,椿婆婆也无奈地承认它除了能附着族人们的情感和吸收咒力、一定程度延长守护者的寿命之外没什么用途。”

当然,延长寿命的同时也会和树绑定,终生不能离开大树左右,弊端远远大于好处。

她笑了笑:“现在你靠近它,有缘的话说不定还能感受到我爷爷奶奶遗留下来的失落呢。这些话不要外传,我可是看在千里那孩子的份上才告诉你的。”

“嗯,我不会的。”五条悟认真地点头说。

她离开后,五条悟仰视着沉默的巨树,将垂下的手再次覆到树皮上。

“如果不能使用古树,椿婆婆到底怎么确认千里就是泷镜姬的转世?那缕深紫色的光又是什么?”他在心中默念。

下一秒,云雾翻涌变幻,土黄与暗红的色块充斥眼前。

五条悟瞳孔一缩。

被暴力破坏殆尽的土地,遮天蔽日的虫子,刀刃在阳光下反射出雪亮寒光,无情地刺进某个人的心脏,爆出一蓬血花。

好像有只无形的手瞬间掐住了他的喉咙,他的手指猛地扣住粗糙的树皮。

一丝血顺着指缝蜿蜒流下。

痛。

胸膛里的心脏像在空旷的山洞中沉沉跳动,“咚咚”的声音放大了无数倍回响在耳畔。

他恍惚感觉灵魂仿佛从躯壳里抽离,对外界无知无觉,指尖的触感也消失了。

但还是好痛……为什么?

他怔怔地盯着云雾中的画面,痛得眉心都拧了起来。

无法呼吸,嗓子酸涩到无法出声,从心脏处蔓延开虫噬般的疼。

被咒灵摔飞到岩石壁上,他不觉得痛。

伏黑甚尔用天逆鉾割裂他的咽喉与胸腔时,他只在意如何运转术式,那点痛楚便消弭无痕。

被血咒控制,血液在脆弱的血管内暴躁地流窜,快要冲破皮肉的时候,他一心只想赶往京都。

可是现在,他忽然明白了那些漫画故事里“你痛我也痛”之类的在他看来过分矫情的话。

他看到黑发粉眸的少女血染大地,看到她明明有机会逃生却故意惹怒那个凶悍的男人。

在生命的最后一秒,艰难地、缓慢地移动着无力的胳膊,如蜻蜓点水般触碰到他的指尖就已耗尽力气。

“さとる……”那几个模糊沙哑的音节,是在轻喃他的名字,一瞬间就将心中的酸水都倾倒出来,滋啦滋啦地腐蚀着他的心脏。

“在看到你痛苦的时候,我也会感到痛苦。”从前看过的句子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五条悟攥紧胸口的衣服,指尖发白,手心渗出一手冰凉的冷汗。

——比任何时候,还要痛。

云雾中的少女颤动着满盈晶光的泪眼,血迹染红了她的嘴唇,倒是狼狈的和倒在那里的他有得一拼。

“太好了……”她用气音说。

五条悟觉得又气又好笑,扯了扯下撇的嘴角,却无法露出半点笑容。

都这个时候了,说什么“太好了”的傻话啊……!简直是笨蛋!

隔着雾气,手指划过了少女的虚影。

“这样笨的千里,自己一个人的话肯定不行的,”他的目光深深地凝望着那道虚影,渐渐舒缓了眉心,树叶间隙洒下的碎光落到苍蓝色的瞳孔:“一定要、一定要……”

“留在我身边才行。”

云雾周围泛起淡紫色,渐渐地像掺入墨水一样浸染成深紫色,画面中樱井千里的伤口被紫色的暗光所填满,她紧皱眉头,却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即使是隔着虚幻的景象,五条悟也能感受到里面传来的可怖的力量。

不久,伤口消失无痕,幻象里的他睁开眼睛,仿佛一切未曾发生过。

“这是……”他喃喃道。

去年在神社里,泷镜姬的身上也笼罩着深紫色的咒力。

古树像通人性一样察觉到自己完成了他的指示,云雾消散了。

不过,树皮的裂缝并没有消失,黑黝黝的洞口彻底暴露出来。

五条悟用六眼探查过没有问题后,把手伸进树洞,摸到了一个手掌大的物件。

——看起来是一个香囊,布料柔软,绣着银色的白鹤纹样,没有丝毫咒力的痕迹,原本的熏香已经被岁月挥发得一丝不剩,只有陈酿般的草木清香。

木屋内神代绫子还在费心地哄疯疯癫癫的椿婆婆,两人错乱的对话遥远得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五条悟握着香囊,微微眯起眼睛,不知是不是午后的阳光太过灿烂,透过树冠间隙倾洒在香囊上的浮光竟然耀眼得像一块块碎金,让他神思恍惚了一瞬。

摸到香囊内还有东西,他直接打开它,倒出一个玉坠和一张卷起来的纸。

玉坠呈勾玉型,色泽清透,用一条红色的绳子系起来。五条悟看到它背面刻着一个“泷”字,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

另一张纸纸面粗糙,周身微微泛黄,却没有虫噬的痕迹。

墨色的字迹苍劲有力而不失飘逸,短短几句都是汉字与草书偏旁的混合,五条悟只在小时候拿家族里的手抄本读和歌集时见到过这样久远古老的记述方法,而现代人难以辨认出原本的内容。

他意识到香囊和里面的物件应当是平安时代的古物,这棵树居然保存了它千年之久,焕然如新。而绣面的鹤纹和玉坠上的字又让他想到神社里对战泷镜姬所用的那枚御守……御守的主人和香囊的主人很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被椿婆婆提到过的、跟泷镜姬相识的人,他的祖先——菅原鹤羽。

他攥着香囊,目光逐渐变得锐利。

“五条君!”屋内传来神代绫子的呼声。

五条悟转身看向窗口,等待她的下文。

神代绫子只是探出头看了一眼就回头连忙按住疯癫的椿婆婆,高声说:“婆婆她今天状态不好,让你见笑了,如果还有问题没解决,请下次再来吧。”

五条悟礼貌地应了一声,正打算将香囊放回树洞,却发现树洞已经闭合。

他垂眸注视着香囊,手掌慢慢握紧。

虽然这一章才揭示千里是泷镜姬的转世,但我感觉看第二卷的时候大部分人可能都猜到了(我爱的狗血传统套路……),现在翻第二卷的前部分会找到几处伏笔

也就是说,千里和泷镜姬类似于戈薇和桔梗,一个是有灵魂的转世,一个是负面情绪和诅咒形成的咒灵,小橘把灵魂剥离留下了诅咒的壳,然后没有走正常程序投胎转世

关于树为什么五条能看,应该懂得都懂(?)

暗紫色的光:第六卷里,千里差一点就死了,但是还剩一口气,就被修复好了(如果直接斩首就活不了了)

最后五条为什么认不出文字内容:古时候日本没有自己的文字,就用被称为“真名”的汉字记录音节、书写和歌,现代的万叶集之类的书都是学者解读古代文字才翻译出来的

“你痛我也痛”:来自《火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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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在我改前面的错字的时候发现好几章的第一行往后缩进了两格,如果看见封面上标着有修改不用点进来,应该是我在改格式

我手动改了好几十章格式,再看最前面的发现格式是对的,原因竟然是当时我习惯点个点在最头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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