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此生我最恨两个人。

一个是羂索。

另一个,是我自己。

我恨羂索。因为他违约在先,亵渎夏油大人的遗体在后。

他骗了我和美美子。他说他有一种特殊的术式,可以让人由死复生。他说他就是这个术式的亲历者,头顶的那道缝合线就是他被种下这种术式的证明。

羂索说,只要我和美美子能替他杀更多的非术师、以及帮他收集或培养二级及以上的诅咒,他就会让夏油大人重新回到我们身边。这是个等价交换:我们听他的话做坏事,他让我们重新见到夏油大人。

于是我和美美子让他带走了夏油大人的遗体,而我们则为了帮他转移视线,用术式在东京几处比较热闹的地方杀人放火、制造恐慌。

刚开始真正动手杀人的时候,美美子总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她说她每次闭上眼,就能听到人类的颈骨被自己的术式扭断的声音。那些人不是之前想要杀死我们的村民,也不是路上试图侵犯我们的猥琐大叔,他们是无辜的。

菜菜子,她说,我们会有报应的。

我把头枕在她的肩上,用夏油大人的袈裟把我们俩裹得更严实一些,以此来假装夏油大人还在我们身边。

记忆里,在每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夏油大人都会点一盏小小的烛灯,把我们搂在他的怀里。他会用自己温暖宽大的手掌贴在我们的额头上,温和地对我们说:“菜菜,美美,别怕。今晚我会一直在的,直到你们从睡梦中醒来。”

美美子也把头靠过来,贴在我的脸侧。她用只有我才能听到的微小声音对我说:“但是我居然不怕得到报应。只要夏油大人能重新活过来就好。”

我对她说:“我也是。我怎么样都无所谓,只希望夏油大人能早点儿回来。”

“就快了吧?”美美子不确定地问我。

“嗯,应该快了。”我坚定地回答。仿佛只要理所当然地这样说出口,脑中的期望就会立刻变成事实。“等夏油大人回来了,我们第一个要杀了羂索,这样夏油大人就不会知道我们曾经做过的坏事了,也不会躲着我们独自痛苦。”

“嗯嗯,”美美子闭上了眼,声音有些困倦,“到时候,笨蛋菜菜子可不要在撒娇时向夏油爸爸说漏了嘴。”

“说漏了又怎么样?爸爸又不会责怪我们的。”袈裟的祖衣被我们的体温捂热,我也渐渐有了睡意。

“可是爸爸会自责。”美美子轻轻地说。

“那我们就不要告诉他好了。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小秘密。”

“嗯。”

“那就这样约定好喽?”

“嗯。”

我本以为我们是猎人。

可没想到,其实我们才是被算计到陷入层层陷阱中的、幼稚而愚蠢的猎物。

当羂索顶着夏油大人的皮囊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第一眼就知道,眼前的那个人并不是我们的爸爸。爸爸虽然看起来冷漠,但实际上是很温暖的;而羂索即使看上去再和蔼可亲,也掩饰不了他身上那冰冷残忍的气息。

“菜菜,美美,”那个用着我们父亲样貌的人装模作样地对我们露出了个微笑。他用着我们最熟悉的音线,叫着最令我们觉得亲切的称呼,却让我和美美子入坠冰窖般四肢冰冷、通体发寒。“怎么不过来呢?难道你们不想我么?”

“闭嘴!”我像个发疯的野兽,一边因为生理性畏惧而止不住地瑟瑟发抖,一边却愤怒绝望交加,甚至比第一次触碰到夏油大人的遗体时更加绝望。“夏油大人呢?”

“菜菜子竟然这么快就忘了我么?爸爸可真是伤心呢。”那个不要脸的家伙假惺惺地露出了个泫然欲泣的表情,可转瞬间,便又笑嘻嘻地向我们走来,“明明菜菜子曾经说过,不论我去了哪里,都想和我一直一直在一起呢。”

“闭嘴!”我踉跄着向后退去,脑中一片空白。为什么他会知道应该只有我和夏油大人才知道的事情?

“是因为我死过一次,菜菜子就讨厌爸爸了么?真过分啊。”那家伙用一种调笑的语气轻浮地说。

“闭嘴!!”我试图捂住耳朵,可那个熟悉的声音依旧喋喋不休地钻进我的脑海。

“小时候还说过想嫁给爸爸。说不论爸爸变成什么样,都不会认不出爸爸……”

“你闭嘴啊!!!这句话不是和你说的!”他是怎么得到夏油大人记忆的,我并不知道。此刻的我只觉得愤怒和恶心。他怎么能用这种轻描淡写的口吻,随意践踏那些对我来说奉若至宝的回忆?

事实上,年少无知时,我的确说过‘想嫁给夏油大人’这样的话。

第一次在书里读到‘喜欢’,我捧着那本《竹取物语》跑去找夏油大人。

夏油大人坐在静谧的佛堂里,批示着教中的事物。一根檀香正在他身前的桌案上哔哔啵啵地燃烧着,渐渐散成一阵阵滋滋袅袅的轻烟。在他身后的房间,那些真正的秃驴们正虔诚吟诵着经文,发出阵阵迟缓而清脆的木鱼敲击声。

夏油大人端坐在竹席上,眉眼狭长而柔和,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快速地翻过一张张复杂的报表。可我知道,他应该早就不耐烦了,只不过刚到一个新的地方,不好直接动手而已。

“菜菜子?”果然,在我刚出现在佛堂门口,他便注意到了我的身影,“怎么了?”

“夏油大人,”我翻开那本《竹取物语》,坐到他的身旁,“书上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人生在世的自然之理。所以,我以后也要嫁人么?”

他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眯起眼,狡黠地反问我:“那……菜菜子想嫁人么?”

“嫁人就是要和那个人永远生活在一起?”当时的我对这个概念还不太明白。

“是呢。”夏油大人托着下巴,懒洋洋地回答。“是每一天每一夜都要一起生活哦。”

“那我可以嫁给爸爸么?”我期盼地看向他。

“菜菜子居然想嫁给我?为什么呢?”夏油大人不仅没生气,反而颇有兴致地问。

“因为爸爸很帅啊。”我理所应当地回答。想了想,又补充,“而且还很温柔。”

他‘噗呲’一声笑了:“可是等你长大,我就老了。”

“但老了的夏油大人也是夏油大人啊,”我认真地告诉他,“不管夏油大人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认得爸爸的。”

“但是当我老了,我可能就认不出菜菜子了。怎么办?”夏油大人调侃地问。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联想到被爸爸忘掉的情景,又急又不知所措又伤心,差点儿当场就要掉下眼泪来。这时,我听到了夏油大人那令人心安的声音:“放心吧,我是不会忘记菜菜子的。”他用食指轻轻戳了戳我的额头。我抬起头,看见他温和包容的眼神。他对我笑着说,“所以,快点儿长大吧。”

羂索见骗不了我们,索性便不再伪装。

他拉开了夏油大人脑袋上的缝合线,露出了他的本体。那颗恶心的脑子大笑着对我们说:“谢谢你们送给我这么完美的术式和躯壳。现在,这具身体是我的了。”

我要杀了他。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杀了他。

“原来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死在我手上啊?”可我还没来得及付出行动时,羂索已经先发制人地揪住我的脖子、把我拎在半空中。记忆里温暖柔软的手掌此刻却变成了冰冷坚硬的枷锁,仿佛下一秒我的脖子就会被他直接掰断。

在我以为自己就要窒息而亡的时候,我却突然被他扔了出去,像垃圾一般,重重地甩在地上。

美美子连忙跑过来扶起我。在缺氧的眩晕和喉咙火辣辣的刺痛中,我听到羂索冷漠的声线:“滚吧。你该庆幸,你有个不错的父亲。”

我挣扎着抬头看向他。羂索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露出了个不屑又讽刺的笑容,就像看着两个可以随手捏死的蝼蚁,或是看着两个跳梁小丑。

可那双属于夏油大人的眼睛,却在他大笑的表情中滑落了一滴眼泪。

羂索在离开前,对我们说:“别再来烦我。除非你们想不顾他的心愿,死在这个躯壳手里。”

这句话的的确确命中了我们的死穴。

我可以死,但我不能再让夏油大人感到痛苦。

是我们不小心弄丢了夏油大人的遗体,那也应该由我们把他抢回来,送他安葬。

只可惜,这是我犯下的第二个错误。

我们找到了宿傩,妄想用两根手指作为交换,让他帮我们夺回夏油大人的遗体。用这种方式来让夏油大人安息。但从来没求过别人的我们从一开始就用错了方式。

那不是等价交换,而是弱者在乞求强者的怜悯。

所以,我更恨我自己。

恨我为什么这么轻信他人。恨我没能保护好夏油大人。恨我自己为什么这么弱小,使夏油大人在死后都无法得到真正的安眠。

我想,我大概也是死了。因为我又一次看到了夏油大人。

他站在一条河的对岸,一脸震惊地看着我们。

“夏油爸爸!”我身旁的美美子就像投林的乳燕,一下子跳进湍急的河流,想直接扑进他的怀里。

可夏油大人却并不为我们的重逢而感到开心。他的表情严肃而凝重:“你们怎么会……全都来了?”

他俯下身,抱起被水流卷到他身边的美美子,轻柔地抚摸着她脑后的短发,却用一种之前从来没对我用过的、充满强硬和命令的语气,对站在河岸另一边的我说:“菜菜子,听我的话。回去!”

我下意识地回头去看。但我的身后一片漆黑,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

正当我犹豫之时,有人跳下了河水。

河面上渐渐漂浮起鲜红的颜色,随着逆水者前行的身影渐渐漾开。像滴滴点点散落了一途、却争相绽放的红色彼岸花。夏油大人站在湍急的河流中央,被高速奔涌水流冲得有些踉跄,最终迫不得已停下了脚步,却依旧在对我说:“回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可如果不是这里,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儿。

夏油大人似乎看出了我的困惑。他发出一声浅浅的叹息,然后像给我们讲睡前故事那样,用温和的语气对我说:“菜菜子,闭上眼睛。然后向后迈步。”

我信任地闭上眼,根据他的指令,向后退去。

“对,就是这样,向后走。不要害怕跌倒,因为有我看着你呢。”夏油大人低沉磁性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最好的催眠曲,“之后的路也是同样。即使我不在你的身边,你也不要害怕。因为我会一直一直注视着你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答他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直到我被透过眼皮的日光刺得眼睛发痛,才猛然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早已在睡梦中泪流满面。

窗外蓝天白云。耳畔蝉声阵阵。

那是一切的初始。是个无比炎热的夏天。

菜菜子重生。

暗黑萝莉,小诅咒师。大概率OOC。

如果可以接受,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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