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
清水樱怔怔地坐在床边,低头盯着地板上发呆,月色如水,映在地上白茫茫的一片,让人分不清那到底是月光还是夜露凝结成的白霜。
她后半夜始终转辗反侧,睡得很不安稳,最后半梦半醒间,她梦见了五条悟,他们八岁那年初见的场景。
彼时她父母刚离世,五条家的人找到她把她接回了本家,负责护送她的都是神情冷漠肃穆的大人。没人哄她,没人和她说话,也没人向她解释他们的去向,就像根本没有人会关心,一个年仅八岁刚刚失去父母的小姑娘被一群陌生人带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会有多害怕多忐忑不安。
小小的清水樱还很懵懂,只知道爸爸妈妈都已经离开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但她还不知道将来等待自己的命运会是什么。敏感的小孩子总能察觉到身边微妙的氛围,可她太小了,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害怕地抱紧了自己怀里仅剩的生日时妈妈送她的软软的毛绒小羊,怯生生地被大人们拉着走,就连她自己也像是一个听话的玩偶娃娃。
那晚也是月夜。
偌大的五条家本宅有如月色般冷清,神龛燃烧着奉神的烛火,彻夜不歇。
月色尽头站着一个穿着白色和服的男孩子,他有一头雪色的短发和天空蓝的大眼睛,就连纤长的睫毛也是白色的,仿佛冬夜雪屑落于其上。
仿佛下一秒就会随雾散。
绣在和服上的蜻蜓栩栩如生,安静地停在他的和服上,振翅欲飞。
见到这个男孩,护送清水樱的大人瞬间恭敬地跪了下去:“悟大人。”
男孩没理他,他只是凑近了盯着清水樱看,半晌,歪了歪脑袋——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生动了一点,不再那么冷清,多了些人世间的烟火气:“唔,看起来呆呆的。”
他这样评价道。
但是,在他观察清水樱的时候,清水樱也在盯着他看——白色的头发和睫毛,蓝蓝的大眼睛,像极了家里那只喵喵叫喜欢撒娇黏着她的白毛蓝眼布偶猫。
可是那只乖巧粘人的小布偶几天前就和爸爸妈妈一样死掉了。
她抱着它沾满血的柔软的小身子哭了很久,直到它一点点变得僵硬,带她走的大人不许她把死掉的小猫带回五条家,粗暴地把它从她怀里抢出来扔进了雪地。
她伸手轻轻碰了碰男孩的脸颊,然后收回手,抱着软软的小羊小声嘀咕:“不是喵喵呀。”
她的举动让身边人惶恐地跪了一地,冷汗如雨下——御三家的少爷,五条家下一任家主,咒术界未来的“最强”——悟大人是何等尊贵的身份,他们平日里能和他说上一句话都是莫大的荣幸,半分不敢僭越,这个女孩竟然敢在第一次见面就直接触碰他的脸,何止以下犯上,简直胆大包天。
但男孩看起来并不生气,也丝毫不在乎跪了一地的人,他只是因为脸颊被触碰而短暂地惊讶了一瞬,然后笑了起来:“你不怕我?”
确认了他不是变成精灵的喵喵,清水樱非常难过,所以只是抱着小羊一声不吭,也不回答他的话了。
男孩也不为难她,只是转而看向护送她来五条家的人:“她就是五条家准备给我的未婚妻?”
对方恭敬道:“回悟大人,准确说是送来侍奉您的人。家主吩咐过,如果您满意,她就是您的未婚妻。”
男孩说:“如果我不满意呢?”
“那就送她去‘应该去的地方’。”
男孩沉默着站在走廊上,身姿挺拔如松,他敛眉垂眸俯视下面那个懵懂又怯生生的小姑娘。
她对自己的命运还一无所知。
半晌。
“让她留下来吧。”他说,“告诉父亲,我同意了。从今天起,她就是我的未婚妻。”
当时的清水樱还不知道“婚约”、“未婚妻”这些词汇都代表着什么意思,她只是没有想过,八岁时由他亲口确认的婚约——
会在十四岁那年,由他亲自解除。
*
一整晚都沉浸在梦境中,直到第二天清水樱的精神都还不太好。梦里的内容时不时在她脑海里翻涌,一会儿是黑发男孩抬头对她笑的场景,一会儿是白发男孩垂眸不语注视她的场景。
体术训练她和家入硝子是搭档,在休息的间隙,她时不时会抬头看向五条悟所在的方向,他在和夏油杰聊天说笑,并没有一次看向她。
他是……生气了吗?
清水樱有些难受低落。
昨晚她不该那样说的——感情里不被偏爱的人从来就没有任性和闹脾气的资格——她早就明白这一点。
找个机会和好吧。
她不想和他继续冷战下去。
训练结束后,清水樱去借用小厨房和食材,做了几块樱花糕。
清水樱擅长各种料理,但最擅长的是做甜食——因为他是甜党。
等忙完已经是傍晚了,她把做好的樱花糕放进食盒里装好,打算给他送过去。就在这个时候,家入硝子发消息让她去参加同伴们的夜谈会,五条悟也在场。
清水樱其实是个比较喜欢安静的人,相比大家一起热闹地玩乐,很多时候她更喜欢独处,她也从来不热衷于这种集体活动,但是如果同学们邀请到了,她也从来都不会拒绝。
在日本这个规矩森严的社会里,不合群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对于她来说不是。
*
合宿和旅行中,夜谈会都是学生活动中必不可少的环节,虽然只是一大群人坐在一起讲些不靠谱的鬼故事和怪谈,但将来回想起来仍然会成为青春时期的宝贵回忆。
清水樱去的时间不早也不晚,大家虽然已经聚在了一起,但还没有落座。
看见她过来,顿时有人眼色乱飞,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把夏油杰身边的位置留给她。
这也是让她感到有些困扰的点——或许是受到那天他们玩pocky game的影响,加上夏油杰主动放水认输的反应,大家似乎都默认他们之间可能有点微妙的化学反应存在,以至于明里暗里撮合的举动不在少数。清水樱解释过,但没多少人相信,大多都嘻嘻哈哈的,她有些为难,但又不知道怎么做会比较好,毕竟大家玩笑和八卦的性质对半开,非常严肃认真地一再申明,难免让人觉得过于扫兴。
青春期的少年少女就是这么无聊,一点点可能的暧昧都能被无限放大。
虽然表面上没什么,不过夏油同学心里想必也觉得非常困扰吧。
她想。
她望着夏油杰身边被同学们“默契”留出来的空位,有短暂的迟疑,但一想到这毕竟只是个座位,特意提出换位置的话,不仅十分小题大做,也会让夏油杰觉得难堪。
就坐这里吧。
她走过去,只是还没落座,肩膀就被人搂住带进了怀里,她有点懵,等完全反应过来,已经在五条悟身边坐下了。
他松开搂住她的手。
眼见自己看好的“夏樱CP”突然被“拆开”,有同伴发出失望的叹气声:“五条君这是做什么啊……”
五条悟:“有什么问题吗?”
这、这话让人怎么接啊!
起哄的人自知理亏,一时语塞,还好有人及时打圆场:“好啦好啦,既然人都到齐了,那我们就开始吧。酒瓶转到谁谁就要分享一个故事哦。”
……
“……说起来,大家知道咒术师的起源吗?”
“起源?不就是人类的负面情绪产生了咒灵,为了消灭咒灵,咒术师便应运而生吗?”
“这只是表面的说法啦,我以前也没有仔细探究过,但是后来意外知道了一些实情。”
“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人类中其实并没有咒术师的存在。面对因为战\\乱\\饥\\荒而频繁滋生的强大咒灵,人类只能节节败退,除了等死毫无办法,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位名叫‘琳’的女性站了出来——唔,准确来说,‘琳’只是她的名字,至于她的姓氏是什么,现在已经无法拷证了。”
“‘琳’是一位柔弱的女性,本身并没有特殊的能力,更不要说上战场抵御咒灵。然而由她所诞生的孩子,却能够得到足以战胜咒灵的特殊能力。大家也知道术式是很依赖血脉遗传的吧?——这就是初代咒术师的由来。”
“为什么‘琳’生的孩子就能成为咒术师呢?她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啊……这……”讲故事的同学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诶,我也是听说的。”
“我觉得这个故事是假的。按你这样说,这位名叫‘琳’的女性几乎可以说是所有咒术师的先祖了,这样伟大的存在,为什么我们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根本不合常理呀。”
同学讪笑着摇了摇手:“所以我一开始也说了,是‘传说’嘛。”
这个故事被很快掠过,酒瓶又一次转了起来,这一次转到的人是夏油杰。
夏油杰沉吟了一下:“嗯……我好像没什么故事可讲。”
“就随便说说吧,亲身经历的也行啊。比如……夏油君的父母都是普通人吧?那夏油君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是咒术师的呢?”
他想了想:“是八岁那年。我第一次看见咒灵是八岁,我家门前有一排鸽子树,咒……”
“嘭——”
骤然响起的食盒坠地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清水樱却没有心思去顾及身旁的食盒,而是有些惊讶地望着他:“夏油同学,你家门前有一排鸽子树?很高吗?站在上面可以看到夕阳吗?”
夏油杰抬起头,他温和地对她笑了一下:“是,清水同学喜欢鸽子树吗?”
她迟疑了一下——
她确信,她绝对没有在幼年时见过夏油杰,因为自幼被养在本家,更不可能去过他家附近,不会知道他家门前的环境。
为什么她的梦境里会准确地梦到幼年期的夏油杰,甚至是他家门前的鸽子树?
但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夏油杰还在等她的回应,她又不能说自己昨晚梦见他了,只好回道:“嗯……我喜欢鸽子树的。”
“是吗?”坐在她身边的人突然转过头看她,冷不丁地说,“你不是喜欢樱花吗,我怎么不知道原来你喜欢鸽子树?”
清水樱一时有点无措,不明白五条悟为什么要突然拆她的台,幸而,刚好有人及时救场——
学弟灰原雄接住了她刚才掉落的食盒,惊喜地看着里面的樱花糕,两眼放光:“樱学姐!这是你做的?我可以尝尝吗?”
她点点头,好脾气道:“可以呀。”
灰原雄把一块樱花糕放进嘴里,香甜软糯的口感立刻在整个口腔里弥漫开来,他不由得露出幸福的微笑,感叹道:“能娶到樱学姐真好呀。”
场面瞬间寂静,众人都被惊住了——主要是这个告白简直过于大胆并且突如其来。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引起了误会,灰原雄连忙面红耳赤连忙解释道:“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樱学姐温柔又漂亮做甜点也很好吃,谁能娶到她真是太幸运——”
“不行哦。”五条悟笑盈盈地打断了她的话,半真半假地说,“谁要娶樱的话,必须要过我这关,我不同意就不行。”
夏油杰靠在座椅上,微笑着望着他:“悟,别替清水同学做决定,她不是你的所有物。”
“而且樱学姐凭什么要听五条前辈的,你又不是她的长辈?”
灰原雄也小声抗议。
“我可是看着她长大的。”他虚抱着樱把头搁在她肩上,看向他们,言词间却隐隐有股挑衅之意,“樱最喜欢我了,不听我的难道听你们的?”
清水樱跪坐在原地,不说话,她有些恍惚。
什么叫“要娶到她必须过他那关”?
为什么他能这么坦荡地一边睡她,一边当着她的面谈论她未来嫁给谁这种事?
他是真的完全不在意……哪怕她嫁给别人吗?
其实还是有些庆幸的。
至少五条悟没有再说出“我一直把樱当成妹妹”这种话,否则她真的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当场失态。
接下来的整场夜谈会她都仿佛梦游一般地过去了,明明说话和应对都没有什么差错,但她却觉得自己的魂已经有游荡地很远很远,剩下的只是一具空壳。
散场后。
所有人都离开了大厅,看着五条悟背影,清水樱抱着食盒,犹豫了许久,还是跟上去,拉了拉他的衣袖:“……悟。”
扯住衣袖的纤细手指没用什么力度,但他还是迁就地停在原地,侧头看她:“什么事?”
他的态度实在算不上亲昵或者热情。
也对,现在已经没有别人了……他也没必要保持人前那样和她亲近的关系。
他冷淡得让她有些心生退意,清水樱抱着食盒的手微微紧了紧,没办法说这是自己为他做的樱花糕,更没办法再说出和好的请求。
【会被拒绝的吧,说不定还会被他嘲讽。】
可是他这样看着她,像是在等待她的回复,也不能……什么都不说呀。
清水樱想了想,刚好她对夏油杰的事心存疑惑又因为不够熟悉不好直接去问他,而五条悟和他是最好的朋友,找他打听夏油杰的事是合理的——更何况提这个话题总比刚才的话题更安全一些。
她望着他说:“悟,你以前有去夏油同学的家拜访过吗?有没有他家附近的照片呢?”
如果有照片的话,她就能确定和她梦中的场景是不是一样的了。
五条悟没有说话。
“你刚才——也是打算直接坐在杰身边的吧?现在又找我打听他家附近的环境——”他俯下身,那张俊脸直接凑到了她面前,他微微眯眼直视她的眼眸,扯出一个笑,“这么关心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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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预兆(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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