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2018年4月,和歌山,八重家—
坐落于近海山麓的古旧大宅,是隶属于八重家的财产。自从百年前被主家五条驱逐以来,八重家的所有人都住在这里。
是之印象里的八重家是分外热闹的场所,因为同辈的孩子们年纪都差不多大,所以总显得有些吵吵闹闹的,却恰好能填满这间过大的宅邸中的空洞。
可惜,如今八重家所有的咒术师都已经死了,过去的那么过分寂静的空洞也重新露了出来。是之觉得,她大概就是八重家大宅中的其中一个空洞。
如今还居住在这里的,就只有不会咒术的她的父亲与叔叔们了。
失去了吵闹氛围的大宅变得好像比印象中老旧了许多,大门的漆都干裂脱落了。当父亲关上门时,是之还听到了很尖锐的摩擦声。
他走在是之的前面,步态拘谨得近乎不自然,总是走几步就会停一停,回头看她一眼,像是担心自己的速度太快。这一路上,他都是沉默着的,有几次想要说些什么,但话语总是在说出口之前就被海风吹散了,只有拖沓蹒跚的脚步声与坚硬物体撞在地面上的不自然响声回荡在他们之间而已。
是之回想着上一次见到父亲时究竟是什么时候,回忆了很久却只觉得脑中一片混沌。
在意外发生之后、她躺在病床上时,父亲来了吗?想不起来了。
但是,在五条悟求婚之后不久,是之带着他回过一次家。那也许是她能清晰记得的、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的记忆了。
嗯……风真冷啊。
是之将拐杖摆在玄幻处的壁柜旁。粘了泥和沙的拐杖太脏了,她不想让这么脏的东西碰到木地板。
所以这也就意味着,接下来的这段路,她要用自己的“双腿”行走了。
“那个……饭估计就快要煮好了。”沉默的父亲不安地搓着手,低垂的目光不知在看着何处,总之不是在看她,“在吃饭之前,要不要先去看看你爷爷?知道你回来了,他会很高兴的。”
“高兴”?是之不觉得。
她不认为只剩下一口气的老爷子还拥有情感或是直觉。事实上,在回到这里之前,她都不知道,原来老爷子还活着。
但她还是应了一声好。
跟在父亲的身后,穿过微暗的长廊。短短的一段路上,她遇上了父亲最小的弟弟——也就是生下了两对双胞胎的、彼方此间与寻矢的父亲。
在见到是之的那一刻,他就立刻转身离开了,明明他是准备要出门了。
正常反应。她想。
在意外发生之后,她还被叔叔们在电话中破口大骂。骂的,当然是身为长姐的她没能保护他们的孩子。
就算是这样的态度,她也习惯了。所以无所谓。
还是继续走吧。
通往庭院的障子阖上了,光透不进来。而老爷子所在的房间,更是昏暗,只点亮了一盏小小的台灯,所散发出的光芒仅能照亮他苍老的脸庞而已。
他不自然地张着嘴,皱得紧缩的嘴唇深深凹陷在无牙的嘴中,像是一个小小的深渊。眼睛眯着,什么也看不见,脸上的沟壑似乎比是之上次见他时更深了几分。
父亲在他的耳边不停地说,是之回来了,但是他没有给出任何的反应,只会发出“啊啊”的虚弱声音。
高中时,他就已经是这幅将死的模样了。是之从未想过,他居然能够以这样的状态活这么久。
这大约能被称作是奇迹。看着他就仿佛在看自己。
因为她与爷爷,同样都是一团苟延残喘的肉。
在老爷子的床铺上,挂着一把红色的太刀。大概是他最常用的那一把,所以才放在了这样醒目的地方。
许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父亲忽然说:“这把刀,你需要的话,就带回去吧。否则也就只能当做摆设了。”
是之没想到父亲会这么说,但她确实是需要一把刀。
她的刀在那场意外中碎裂得彻彻底底。如果还想要向那只“八重家的咒灵”讨回失去的左手右腿与戒指,武器是很有必要的。
她收回了本想说出口的拒绝,轻轻点头。
“谢谢。”
这声感谢让她的父亲更显得不知所措,拘谨得仿佛像是僵硬了身子。
而后,自然又是只剩下了沉默回荡在他们之间。许久之后,才听到他说:“去吃饭吧。”
他们从床榻旁起身,腾出空间给平常照料老爷子的护工,让他把这团沉重的几近死去的肉搬到轮椅上。如此一来,一家人就能一起吃饭了。
这是数年来八重家一贯坚持的习惯。
跟在轮椅的后方,缓慢走到餐厅时,大家都已经落座了——他们是她的叔叔与阿姨,是死去的弟弟妹妹们的生身父母。
许是已经知道是之回来了,他们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讶,但各自的神情都分外有趣。
有愤怒的蹙眉、有难过的眼泪、有痛苦的抿唇,唯独没有笑容与任何的体谅。
这也正常。在他们看来,是之是杀死了他们孩子的凶手,有一段时间是之自己也这么觉得。
但其实是之也并不是“杀死”了他们。她只是没能救下他们。她只是,很幸运地苟活了而已。
仅此而已。
不过,这样的罪过,在他们看来,似乎也能勉强与“谋杀”画上等号。只是他们不说什么罢了,把繁复的心绪藏在眼底心中,仅在看向是之的丑陋左手时,才会透露出分毫。
他们随性地说着很平常的话题。说着说着,便变成了对是之的询问。
“你是决定留在这里了吗?”
“既然回来了,那就意味着五条家的天才和你彻底没戏了吧?”
“还以为八重家终于能够回到主家了,没想到还是落得一场空。”
“还能使用咒力吗?不能的话,就赶紧生几个孩子吧。印刻在血脉里的八重家的咒术,不管怎样都要传下去才行。”
“这一代就只剩下你了。你说好会保护弟弟妹妹们的,但你没有做到。既然如此,让八重家的咒术延续下去,这是你的责任。”
“我们会培养出新的咒术师的。”
繁杂的字句。根本看不见诅咒的普通人们、她的亲人们,如同什么都不懂却又要故作成熟的小学生那样,装模作样地说着他们根本无法理解的事情。而父亲坐在一旁,压低了头,手中筷子在打架,却什么也没有说,一副卑微的模样。
“哈……”
是之捂住嘴,笑声却还是从指间钻了出来。
一声轻笑变成大笑。她扶着桌子,笑到整个桌面都颤抖不止。装着味增汤的碗被震得翻倒,豆腐和昆布洒在裙子上,她却根本没有察觉。
只是止不住地笑,冰冷的手捂着脸。
“有趣……太有趣了,我已经三年没有笑过了,但这些话真的太好笑了。居然能说得这么头头是道,难道你们都忘记了?”
她咧着嘴角,僵硬而虚假的笑意扯得她的脸部肌肉酸痛,可她还是笑着。她只想笑,肆意地笑。
“在座的你们,全部、都是、看不到诅咒、也根本没有任何咒力的蠢猪啊!”
30.
—2011年12月,东京,是之家—
“悟,你觉得咖喱里放牛肉好吃还是放猪肉好吃?”
“你不是已经把猪肉放进去了嘛。现在再问我想吃牛肉咖喱还是猪肉咖喱,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站在厨房门头旁观是之做菜的五条悟一边摸着奇多毛绒绒的大尾巴,一边这么说着。
正在切土豆的是之回头瞄了他一眼,嗔怪似的说:“我可没有在征求你的意见。我只是单纯地想要知道你是更喜欢猪肉还是牛肉而已。”
“是吗?其实我无所谓。”五条悟把空心的橡胶小球轻轻放在奇多的脑袋上,“只要咖喱里放苹果就可以。”
啪嗒——还没放稳一秒,球就掉下来了。
随即而来的,是她故作鄙夷的长长一声“咦——”。
“你这个糖分怪物!五条怪物!”
虽然嘴上这么愤愤然地说着,但是之还是把切片的苹果丢进了锅里。
不得不承认,苹果生来就是为了成为猪肉咖喱的配料。
“比起牛肉的话,其实我更加喜欢吃猪肉。”说着,她把土豆皮拢进了垃圾袋里,“牛肉有点硬……而且牛肉比较贵!”
看来后者才是比较重要的原因。
“但是,煎过的牛肉碎放在三明治里,真的很美味呢……说起三明治,我突然想起来了。前几天,彼方和寻说我像妈妈一样。”
“像妈妈?”五条悟偷笑了起来,“为什么突然给出了这样的评价,难道是觉得你啰嗦吗?”
是之撇了撇嘴:“可我觉得我不啰嗦啊。我那天真的就只是因为他们没吃早饭就过来帮我祓除诅咒才多说了几句而已。按时吃早饭可是很重要的啊,不是吗?”
“是是是。不过确实是有点像妈妈。”
只有妈妈这样的人物才会如此看重早饭问题吧。
但这种心情,是之没法好好地理解。
“连你都这么觉得吗?我真的像妈妈一样很啰嗦?”她眨了眨眼,神情透着几分茫然,“说起来……‘像妈妈’,这是贬义的形容,还是褒义的称赞呢?我没有妈妈,所以不太清楚这种事。”
逗弄着奇多的动作停住了。五条悟站直身子,抬头看着是之那迷茫又颇感困扰的表情。
迟钝了两秒,他小声说:“你第一次和我提起这件事。”
“这种事也不是突然就能提到的嘛。”是之摆了摆手,“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哦。”
“不用勉强自己。”
“没什么勉强的啦,而且这也不是特别悲伤的故事。”她把土豆也丢进了锅里,说得轻描淡写,“母亲是在弟弟出生后不久病逝的,听说一直以来她的身体就不怎么好。她离开的时候我,也才两岁而已,对于她没有太多任何的印象。”
她是活在照片里的女人,是残留在父辈言语中的影子,也是印刻在是之骨髓里的一抹血脉。她留给是之的东西不多,“是之”这个有点奇怪的名字就是她赠予的礼物。
缺少母亲的存在,是之从小是被父亲抚养大的,弟弟又是被父亲和自己养大的。但在是之的成长轨迹中,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女性的存在。共同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阿姨们,偶尔也会将多余的母性光辉分享给她。
可多余的母性光辉拼不成一个完整的母亲,她也始终无法知道母亲应当是怎样的角色。
“像妈妈一样,这句话肯定是夸奖。”
五条悟坚定地重复着。
“这就是夸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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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豚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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