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2015年8月23日,东京,咒术高专—
很奇怪,在听到是之的这句话时,五条悟的心中并未浮起太多震惊感,但他也并不是早料到了这样的结果。
他只是在想,她是不是出于真心才说出了这样的话。
以前他们不是没有吵过架,当然也有过为了一点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与对方置气好几天的愚蠢经历,可无论是在什么情况下,他们都不曾对彼此说过“分手”这样的字眼。
如此尖锐而决绝的词是绝不能说的,哪怕只是气话也不行。
可是现在她却如此直白又不加掩饰地说出了这个五条悟从来都不曾想过的词,以至于他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处,杂乱的各种想法几乎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绪。他想要走近是之,却被她制止了。
毫不意外。
“站在这里就行。”她搭在扶手上的指尖颤抖不止,声音变得尖锐了几分,“别过来。”
“……好。”
五条悟停住脚步,也终于收拾好了杂乱的思绪,可背在身后的手却又开始无意识地转动起了戴在中指上的戒指。此刻只有这分外清晰的触感才能让他保持冷静清醒的状态。
“如果你需要独自一人的空间的话。”他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好像他并不在意这件事,“我会暂时先和你保持距离,这段时间也会尽量不来打扰你的。我知道,前几次探视,我都影响到了你的心情。等你稍微好一点了,我再……”
“不必了。”
果断又冷漠的拒绝。
“只要你同意和我分手就可以了,我没有除此之外的期待。”
五条悟觉得自己的大脑都快爆炸了。他不停地摸着后颈,可这个动作并不能让他感到轻松多少,反倒是为他积攒了更多的压力。
他还是想要靠近是之。
想拥抱她,想告诉她,真的不需要像这样独自承担一切,他就在她的身边。
可仅仅只是走近了一步而已,她却蜷缩起了身子,把脸埋在病号服的褶皱间。垂落的杂乱发丝完全挡住了她的表情,五条悟却看得分明。
她在害怕。害怕的对象当然是自己。
他停住步伐,又后退了几步,不停地摇头。
“不。我们不应该商量这种事。”他一字一顿地说,“以你的状态,我们不能讨论分手与否的问题。”
“我觉得可以,我现在很清醒。我已经整整二十四个小时没有注射镇静剂了,我比任何时候都更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也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加疼痛,哪怕伤口早就已经愈合。
等结束这段对话之后,她一定要给自己打一针才行。清醒的现实太过真切了,真切得只让她觉得恐惧。
可如果只是这样的说辞,那么五条悟绝对无法接受。
“至少你该告诉我分手的原因。但在这之前,我要事先声明一下我的想法——那就是我不想和你分开。”
“原因?嗯,好。”
是之已经想到他会这么说了,也已早早地准备好了答案。
“因为我不觉得有什么人会爱一个身体与心灵同样残破的人,我也不觉得我的心中还拥有任何名为‘爱’的情感了。我讨厌你看着我,我也讨厌我自己。我已经不行了,我就此终结了。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要再彼此折磨了。现在结束才是最好的。”
“你在说什么?什么叫‘现在结束才是最好的’?别自说自话地替我们两个人作出决定啊!”他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我爱你,一直都是,这一点不可能改变。忘记了吗,求婚的时候我说过,无论如何,我都只想和你一起共度余生。别告诉我你已经忘记了。”
她低垂着头,疲惫似的轻叹了一口气,喃喃道:“谢谢提醒,总算是找回一点印象了。”
这简直是故意激怒他的情绪的话语。五条悟攥紧了拳头,因过分用力而暴起的经络似乎透露出了一些什么。他看着是之惨白的脸色,现实被视野框住,他想到的却都是全部都是过去。
他依然想要挽回,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呼吸害得胸腔一阵一阵地钝痛不止。名为疼痛的感触,他已经很久都没有体会过了。
真糟糕啊。他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别这样……是之,不要……”
“现在的你真不像你。”她的话语似是自言自语,“请表现得更像‘五条悟’一点,好吗?”
“这就是五条悟正在做的事。”他的话语果断,“这也完全是五条悟式的决定。”
是之没有说什么,只是歪着头,片刻后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微微扬起了下巴。
“啊……我明白了。如果你不想分手只是因为你觉得自己有必要在这种特殊的时候陪在我的身边的话,那就免了吧。如果希望自己的这种行为被他人称赞的话,那么我会夸奖你的。”
她疲惫地侧过头看着他,黯淡的眼眸在逆光的光线下宛若毫无波动的深渊。
这是意外发生之后,是之第一次主动看着他。但五条悟并没有想到,她会是为了分手而做出了他所期待的这个小小动作。
她的双唇翕动着,五条悟听到她说:“坚持这么久都没有放弃我,这真的伟大。所以现在可以放开我了。”
平淡得近乎棒读的语气,五条悟莫名一阵恼怒。他用力按住戒指,刻在内侧的名字好像压在了他的骨头上。
“别利用恶意的揣测发泄自己的不满。”
他一字一句地说,却得到了是之的一声轻笑。
说是“笑”,似乎不怎么贴切,那更像是痛苦的呻.吟,而不是笑容。
沉默,又是沉默。就连彼此间的距离都不曾改变,时间存在感微弱得近乎根本不存在。直到是之再度开口,时间才好像重新流转。
“未来……”她像是在说着毫无关联的语句,“你想过我们的未来吗?你敢去想,和我这样的一个残疾人,能够拥有怎样的未来吗?”
五条悟抿紧了唇,没有回答。
他也不敢回答。因为他的确不曾想过。
不言就是最好的答案了,可惜是之已经笑不出来,连叹息摇头的气力都没有。她只能说:
“还是分手吧。订婚戒指的钱,我会还给你的,就这样。我不想再和你谈什么了。这会是我们最后一次的对话。”
也许是错觉,她好像看到五条悟的影子在晃动。
“不用还。”他的语气像是咬牙切齿,“分手的要求,我也不会答应。”
只留下这句话,他便转身离开,用力拉上门。但在门将要阖上时,他却还是选择用手抵着门,轻声地关上了。而后,才踏着充满不快的足音离开。
奇多抬起头,看向门外的方向。它认真听着这声音逐渐远去,直到远得再也听不到了,才重新低下头,把身子团成了一颗球,依旧伏在是之的脚边,一刻也不想离开。
56.
—2016年1月7日,东京,葛饰区廉租公寓—
大狗蜷缩在她的床尾,闭着眼,很安宁的模样,身体却早已经变冷了,与一月零下的空气同化,摸起来就像是一块冰。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依稀记得昨晚奇多跳到了她的床上,这是它很久都没有做过的事情了。她感觉到了奇多的存在,却并没有多想什么,也没有多做什么,只是沉溺在浅睡的梦境中。
然后她醒来了,被迫面对已经死去几个小时的宠物狗的尸体。
是怎么死的呢?自然死?病死?还是其他的死法?
如果是病死的话,会是什么病?如果是自然死的话,对它而言是不是太早了?是因为自己没有好好地抚养它吗?是自己没有注意到这场死亡的预兆吗?
她的错?她的错。
毫无头绪。是之想不到答案,也不敢去找寻答案。她只知道奇多死了。她也只能坐在奇多的尸体旁,干涩的双眼被钻入室内的冷风吹得很疼。
她以为她的脑海中会浮现与奇多度过的一切,回忆起第一次从大助的手中接过狗绳时的感受,就像精心剪辑的蒙太奇那般。
但是并没有。
大脑空空荡荡,心也空空荡荡。她看着尸体,摸着冰冷的皮毛,思绪被毫不相关的另一个人占据——小学好友的父亲。
那是一个仅与她见过两次的男人。
第一次见面是休假日去朋友家玩,在进门时恰好遇到了将要出海的朋友父亲。正是那一次的出海让他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可怕风暴,他死在了海上。
那是年幼的是之与死亡最近的一次,哪怕她根本没有参加好友父亲的葬礼。她只是捧着花束,远远地看了一会儿而已,也听到了环绕在整个岛东侧的哀乐与哭声。
白幡在海风中飞扬,穿上了丧服的每个人看起来都是一模一样,是之认不出谁是谁,也找不到好友的身影。他们围绕着装着尸体的棺椁,慢慢走在近海的小路上。要像这样走过三圈,才能将他埋葬。
每个人都在感叹着,如此年轻的男人真不该死在还好。每个人都这么说。
于是,是之第二次见到了好友的父亲——他变成了诅咒。
并不是什么骇人的诅咒,他更像是思念的聚集体,为了呼应大家心中“他不该死”的情绪而诞生的产物。他行走在海岸边,重复着撒网收网的动作,根本没有任何的知性可言,大概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究竟意味着什么。
挺巧的,是之也不知道。
但她还是祓除了这个诅咒。这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
奇多会变成诅咒吗?死去的弟弟妹妹们是否已经变成诅咒了呢?
如果当真变成了诅咒,她应该就可以最后再见他们一次了吧,尽管这一定不会是什么令人欣喜的再会。
双眸依然干涩。她用力眨了眨眼,慢慢挪下床,扭曲地走向柜子。她想找一块毛毯,把奇多盖起来,可始终没有找到任何合适的。
她注意到,柜子旁的墙角里还放着一个没有拆开的纸箱子。这是搬家公司一并从五条悟家搬来的她的行李,因为实在嫌拆箱子麻烦的缘故,所以她一直都没有拆开过这个箱子。
或许能从里面找到合适的。
她轻轻地用小刀划开胶带。放在这个箱子里的,只是一些普普通通的衣服而已。
旧衣服勉强也能用吧。她想。
在箱子的最底处,压着一件叠得整齐的黑色薄毛衣,过长的袖口和肩宽一看就知道不是她的尺寸。
这是五条悟的衣服。
为什么他的毛衣会出现在本应该装着是之东西的纸箱里,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无从得知了,她也不想刨根问底。她累了,甚至神经麻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穿上五条悟的毛衣,过长的衣袖在手腕处堆出了一层又一层的褶皱,肩线几乎垮到了手肘处,空空荡荡的另一只袖子垂落着。
是之回到床上,躺在奇多的身旁,拥抱着它冰冷僵硬的身躯,又把空袖子盖在它的脸上。像以前常做的那样。
熟悉的气息残留在针织衫上,此刻的一切都好似过去。
只是,比过去孤单了一点而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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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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