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2015年4月,和歌山,八重家—
轻手轻脚地走出爷爷的房间,是之小心翼翼关上门,纠结着不知道该带五条悟去看一看玻璃花房里的植物,还是应当拉着他去先去见见父亲。但实际上,她没必要做这般纠结的选择题——因为铃音已经把父亲拉到了他们的面前。
答案已经出来了。
是之总说自己很忙,以此作为借口,她大约两年没有回过家了,也已经两年没有见过眼前的这个男人,从来都只是听到他的声音而已。时间带来的生疏感让她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好扯一扯嘴角,露出一丝恰当的笑容,细细地用目光捕捉这他身上一切生疏的地方。
他与上一次分别时是之记忆中的模样没有多少区别,也看不出太多岁月的痕迹,这一定是因为刚染过的头发让他看起来很精神,但架在鼻梁上如同啤酒瓶底般厚重的眼镜确实有些老旧了。再看得仔细一点,便会发现,他的手上多出了更多的沟壑,小拇指的边缘还残留着一道没有擦干净的粉笔灰,一如既往的粗心。
是之想,她该给父亲配一副新的眼镜了。
回过神来,她连忙认真地向他介绍了一下自己的结婚对象,在父亲的眼中她看不到像叔叔那样赤.裸裸的渴求的眼神。他眼中的五条悟,真的就只是女儿未来的丈夫而已。
是之没有听到木讷的父亲说太多,不过她想,他应该挺喜欢五条悟的。
意识到这一点,是之的心情也不由得变得轻快了许多。她轻轻捏着五条悟的指节,忽然觉得自己在回家的路上实在是担忧得太多了。
但其实她并没有担忧太多。
在所有的长辈之中,会以正常的态度正视五条悟的人,就只有是之的父亲而已。其他的叔叔们,他们所看到的五条悟,是“让八重家回到主家五条的途径”,仿佛他只是一个工具。
仿佛是之也是一个工具——把五条悟带到了这里的工具。
就算他们什么都不说,可还是把这样的心态透露得淋漓精致,哪怕是同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哪怕是他们的筷子轻轻碰在碗的边缘,任何一丝微小的动静都让是之恐慌地觉得,他们藏在一汪眼波之下的念头会被五条悟知道。
其实他们早就可以离开这座岛了,可他们却固执地觉得,八重一族定要回到五条家的怀抱才行。这是祖辈的理想,不识诅咒为何物的他们全部都被荼毒了。
而在是之这一代,知晓这番理想的,只有她一人罢了。她孤独地背负着这个家的理想,孤独地面对着他人对这个家最真实的鄙夷。
……肩膀好痛。
好像所有人都把手掌按在了她的肩上。
这顿午饭也让她痛苦,甚至比造访五条家的那一天更加痛苦。至少那天她在最陌生的地方感受到了最熟悉的名为“鄙夷”的情绪,而今天她却要在最熟悉的地方体验最陌生的“贪婪”情感。
她几乎没有动筷,随便找了个借口,早早地就离了席。五条悟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本想追上她的,却被长辈们绊住了脚步。
直到午餐结束了,餐盘都被彻下,是之还是没有回来。五条悟悄悄避开长辈的视线,溜到了外面想要去找是之,结果差点迷了路。八重家的宅邸不算大,但结构却异常复杂。
凭着直觉走了好久,五条悟居然绕到了厨房。是之不在这里,他只看到了正在切蜜瓜的铃音。
被削下的蜜瓜皮堆在砧板的旁边。她切瓜的习惯和是之一样,喜欢先去皮再切块。实际上这两个步骤反过来的话,会更加轻松一点。
五条悟看着她偷摸摸地拿起了一小块蜜瓜丢进嘴里。这蜜瓜大概挺甜的,否则她也就不会露出心满意足的笑了。
“在偷吃啊?”
五条悟倚靠着门框,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
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到了铃音,害得她差点把一瓣还没来得及切成块的蜜瓜弄掉在地,果然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五条悟可不想当吓坏小姑娘的家伙,便不再说什么了,直接问道:“知道你姐姐在哪里吗?我到处都没有找到她。”
“到处都找不到吗?嗯……可能在花房里吧?”她指了一个方向,“就在那边,庭院的角落里。”
“哦……好。”
五条悟点了点头,对她说了一声谢谢,转身便准备离开,却被铃音叫住了。
对于是之最小的这个妹妹,五条悟其实不太熟悉,和她之间的交流也很少。他实在不知道,她叫住自己是为了什么。
但她此刻的表情纠结且别扭,想来应该是有事要询问他吧。
“那什么……今天姐姐一回到家就好像不是很开心的样子呢。”她扭扭捏捏的,“是你们来的路上遇到了什么事吗,所以她才会不高兴?”
五条悟想了想:“倒也没发生什么很特别的事。”
铃音的表情好像有点失落,但还是点了点头,接受了他的这个回答。
她的表情果然还是让五条悟很在意。他收回已然迈出的步伐,倚靠着门框,懒懒散散地看着她。
“为什么不当面问她心情不好的原因呢?”
这话像是戳中了铃音似的。她的手抖了一下,锋利的刀刃削下薄薄的一片蜜瓜,而后砸在了竹制的砧板上,划下一道痕迹。
她不动声色地把这一小片蜜瓜丢到旁边,垂下的眼眸不知在掩藏着什么。
“姐姐她……她不是每一件事都会和我们说的。”
她小声说着,声音轻得就像是喃喃自语。
“以前她什么都会说的,不管是开心的事情还是愤怒的事情,她会把所有的情绪都告诉我。但现在……先前有好几次,我都注意到了她心情很坏,可她只会说她没事。她已经不会把每一件事都告诉我了。”
这样的回答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次数多得她都已经想不起来了。她也不敢再问了,她不喜欢这种柔软的关心撞上坚硬屏障的感觉。
可还是想要关心,所以她才问了五条悟。
如果是他的话,姐姐一定会把什么事都和他说的。一定。
“她只是不想让你太担心而已吧。”铃音听五条悟说着这些理所应当的话语,“她总是说,身为长姐就是应当坚强一点才行。不过,我觉得啊……”
他的话忽然停下了,也不再继续下去。铃音困惑地抬头看着他,却见到他对自己眨了眨眼。
“我觉得她的想法很有问题。所以用你最炽热的关心去击破她的坚强吧!”
他很用力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可铃音却一点也不觉得痛。这一记拍打,只是打散了她的犹豫与踟蹰而已。她好像豁然开朗了,一股脑的点头,嘴角的笑意一刻也没有显示。
她飞快地切完了剩下的蜜瓜,端起果盘,轻快地跑出了厨房。
“那我去花房找她啦!”
“先等等。”
五条悟对她招招手,表情严肃,指着盘子里的蜜瓜说,一本正经地说:
“把最中间的那块蜜瓜留给我,我就不告发你偷吃的事。”
大概是因为他的表情看起来实在是太像不良青年了。铃音大概愣了两秒,这才意识到这原来是相当认真的勒索。
虽然勒索的是一颗蜜瓜中最宝贵最甜的部分,但既然他提出了这么不错的建议,那就让给他吧。而且,铃音也不好意思让别人知道自己偷吃的事呀。
满足了不良青年五条悟的要求,她继续穿行在弯弯绕绕的走廊间。推开通往庭院的障子,她连鞋子都忘了换,就直接跑到了玻璃花房里。
这里一年四季都是暖乎乎的,湿气凝结在玻璃上,在花房的深处摆着一把樱桃色的长椅,小时候他们总喜欢在上面蹦蹦跳跳的,此刻是之也果然在这里。
她坐在长椅的边角,双手垂在身边,微微弓着身子,目光半垂,不知在看着什么,都出神了,也完全没有注意到铃音已经坐在了身旁。直到被唤了好几声,她才抬了抬眸,却依旧是失神的模样。
“吃蜜瓜吗?”
“呃……不用了。”
看来姐姐的心情是真的不太好。
铃音莫名有点紧张起来了,抵在果盘边缘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明明是那么的想要问出“是什么让你不高兴了”,可有那么几个瞬间,她却踟蹰了。话语凝滞在唇齿之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好怕听到她说“我没事”。唯独这个回答,铃音最害怕听到。
但她还是问出了这句“为什么”。
她看着是之在听到这句询问的瞬间颤抖了一下,交叠着的十指不停地乱动,佝偻的肩膀似乎也在颤动着,能听到呼吸声也变得短促了。
她心爱的姐姐,像是快要哭出来了的模样。
愧疚感一下撞入了铃音的心间。铃音放下果盘,轻轻靠在是之的身边,伸出双手,想要抱着她。
好想告诉她,自己会听她说出一切不开心的。
可她说:
“我没事。”
僵硬在半空的手臂,抱住的只是空气而已。
75.
—2018年6月,东京,廉租公寓—
隔得远远的,是之看到五条悟站在自家公寓的楼下,用黑布裹着的薙刀被他提在手中,是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感谢一下如此贴心的送货□□。
她继续走着,却低下了头,佯装在翻找包里的钥匙,实际上钥匙就捏在她的手中。这么做的理由很简单,她只是想要为自己的视线找一个合适的安放处,不想直到走到自家楼下都很不礼貌地盯着五条悟看而已。
但他在看着自己,这一点是之能感觉到。
待到距离差不多了,她才抬起头。
“你不会在我家楼下等了很久吧?”她这么问着,故意甩了一下钥匙圈,任由钥匙碰在一起,发出丁零当啷的清脆声响,“让五条老师等待太久,我可是会很过意不去的。”
五条悟笑了,依然看着她:“这有什么好过意不去的?又不是约会迟到了。而且我也没有等待很久。”
只等了三分钟而已,就见到她的身影了。
是之耸耸肩,不置可否,推开公寓楼下的第一道门,用肩膀抵着边缘不让门关上。
“辛苦了,把它给我吧。”
她向五条悟伸出手,想要拿走她的薙刀,可五条悟却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显然是不想把东西交给她。
是之搞不懂他在想什么。幸好他也不准备藏起自己的心思。
“我这么费劲才好不容易把薙刀带到这里来,你居然都不请我去家里坐一坐吗?”他很做作地抬起手,为自己扇了扇风,尾音被拖得好长,“今天可真热啊——”
是之一脸冷漠,甚至都没有想笑的念头,只觉得五条悟有点蠢蠢的。
“我家没有空调。”她说。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把拒绝的意思表达得如此之清晰。但这可不是什么胡诌的借口,此处的廉租公寓确实没有空调。是之还以为他早就知道了。
不过现在知道也不要紧。就算没有空调,也不会影响到五条悟想要去她家的念头。
“只要有电风扇就好了。我的要求很低。”
“你啊……”是之叹了一口气,“唯一的电风扇是挂在天花板上的那种。这你也能接受吗?”
五条悟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
“要是你热到中暑,那可不怪我啊!”是之恶狠狠地这么警告着,把公寓楼下的大门推开了一点,“不许找我问罪。”
“我怎么会怪你啊。”
跟着她踏入昏暗的公寓楼内部,位于走廊最末端的那一扇门后就是她所住的地方了。五条悟不由得想起,上一次来到她家,还是一月份的时候——是他们时隔三年久违的见面。
那时,她把家里整理得异常干净。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桌上没有摆放任何多余的东西,厨房里的垃圾也被全部清理掉了。她是真的下了决心去死的,所以她所住的地方也透着死气。
但今天,她没有叠被子,枕头上留着睡过的压痕。没吃完的麦片放在桌上,切成了半个的苹果就在麦片盒的旁边,已经氧化变黄了。这不能算是乱糟糟——这只是生活气息而已。
而那“唯一的电风扇”正高悬在床顶的天花板上。是之拧开了开关,从不知何处搬来一个小板凳,摆在床尾。意思很明白了,这个小板凳是五条悟的专座。
对于五条悟的身高而言,这椅子显然是太矮了一点。无处安放的双腿委屈巴巴地曲着,他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坐在了地上似的。是之无意间瞄到了他这番可怜的模样,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看来她是完全忘记了自己才是始作俑者的这个事实。
她抿了抿唇,不再多笑了,拿起薙刀,慢慢地解开缠在表面的黑布。
一把藏在地板下十余年的薙刀,怎么想都该变成锈迹斑斑的模样,是之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可没有想到,这把刀却并没有任何的锈迹,刀刃泛着独特的深青色。
“别想太多,只是我让二年级的小朋友帮忙除了锈而已。”五条悟适时地打破了她的美好幻想,“而且她说,这把咒具中的诅咒已经变弱了很多。”
“也就是说它变烂了很多。对吧?”是之耸了耸肩,重新包起薙刀,“没事,我不在意。想喝点什么吗?”
“只要不是酒就行。要是一不小心喝醉就不好啦。”
是之回过头,诧异地看着五条悟:“你会喝醉?真想象不出来。”
“当然会醉啊。你提分手的那几天,我可是很认真地把自己灌醉了。”
他好像用格外轻描淡写的语句说出了相当糟糕的话,是之却没有在听到这话的瞬间意识到他的话语意味着什么。她太累了,累得连理解能力都慢了半拍。
直到关上了冰箱门,她才慢吞吞地反应过来,五条悟好像说出了很了不得的话。
可都已经过去好久了,要是再拾起刚才的话题,似乎有种意味不明的感觉。是之只在心里纠结了一秒钟,就决定不再多说什么了。她磨磨蹭蹭地走到床边,把一罐青柠汁丢给他。
“我要在床上躺一会儿。我太累了。”
她说着,仰面倒在床上,沉沉地叹出一口气,小腿还搭在床的边缘,冰凉的果汁罐拿在手中,冻得她的指尖有点痛,宽大的衣衫也被电风扇吹出的风拉扯得动来动去。
忽然感觉到床垫颤动了一下,原来是坐在小板凳上的五条悟转移阵地,霸占了她的另半边床。是之懒得讲他,他也没有对自己说什么。
他们沉默地躺在一起,被同样的风吹着,发丝微动。这风一点也不凉快。
“去年发生的事情……夏油的事情,硝子和我说了。”
是之出声打破了弥漫在彼此之间的寂静。
“所以在我面前哭的话也没关系哦。”
“这两者之间没有因果关系吧。而且怎么抢我台词?”五条悟皱起眉头,“我可要生气了。”
“怎么?‘在我面前哭也没关系’这句话被你申请了专利了吗,凭什么说这是你的台词?可真是自我意识过剩呢。”
“行吧行吧,就当我是自我意识过剩。但我可不会哭。”
是之歪了歪头,把易拉罐放在了他的手掌上,却没有看他,只说:“我觉得你还是哭一下比较好。”
“我不想哭。”
五条悟果断的回答让是之有些语塞。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只能干巴巴地吐出一句“是吗?”。
继续沉默地躺着。这一次就连五条悟都不主动找话题了,大概是因为这惬意的风让人感到困倦的缘故。
“我说啊……你这三年是怎么过的呢?”
还是她打破了无言。
“实不相瞒,我对这件事挺好奇的。我一直以为你会过得很自在很潇洒,哪怕分手了也是一样。但听硝子说起了夏油杰的事情之后,我觉得我可能想错了。”她扭头看着五条悟,“所以能和我说说吗?我会认真听的。”
五条悟闭起眼眸。他听到电风扇在嘎吱嘎吱地转,转好久好久,久到是之不耐烦的话语插入。
“怎么不说话,你这是不打算告诉我吗?”
“嗯。”
这一点他倒是不准备否认。
是之闷闷地应了一声“哦”。
“行吧,不说也没关系。但是……”她用力推着五条悟的肩膀,故作恼怒,“不坦诚的家伙不许躺在我的床上。滚开滚开!”
“哎哎哎这可不行!”
五条悟还想继续躺着呢,可是之也已经下定决心要把他从床上赶走了。一方进攻,一方抵御。他们拉扯着,差点把被子弄掉在地,幸好五条悟眼疾手快,赶紧捏住被子的一角,把被子往床头的方向推了推。
这一推,不小心害得枕头也有些移位了。一小块黑色的东西从枕头的下方钻了出来,五条悟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这是什么了。
“哎呀——哎呀哎呀哎呀!”
拖长的话语与故作惊讶的语气,五条悟飞快地把这东西从枕头下抽了出来,又轻轻地抖了抖,举到是之的面前。
“这件衣服好像有点眼熟哦?”他明知故问,“是之小姐,能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我的薄毛衣会出现在你的枕头底下?”
面对着这样的质问,是之不可避免的脸红了,慌忙别开脑袋,实在是不想回答,可五条悟却不怀好意地不停重复着这句询问,是之根本就逃不开。
她也没有想到任何搪塞的借口,毕竟她根本没有预料到枕头下的薄毛衣会被当事人发现的这种可能性。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说实话了。
“因为这件衣服上有你的气味。我太习惯了。”话语有点干涩,是之的视线不住地乱瞟着,“在奇多离开之后,要是身边没有熟悉的气味在的话,我会……会睡不着的。”
就像是婴儿的毛毯,从小抱到大的毛绒娃娃。留有熟悉气味的他的薄毛衣,是她唯一能够得到安全感的东西。她羞于承认这一点,也不想让自己显得那么脆弱无能,哪怕这样的心情是完全能够理解的。
五条悟大概也猜到了答案。但“猜到”与“听到”是不同的。于是早已经想好的友善的嘲笑也消失无踪了,他忽然有些词穷,却感到一阵安宁。
就好像久久无法安放的某种情绪,终于能够被安置得妥妥帖帖了。他喜欢此刻的感觉。
他把毛衣铺在床上,慢慢叠好。
“搬回来住吧。”
他忽然说,话语是很不像他的平静。
“我很想你。”
是之没有回答。她站起身来,背对着五条悟。电风扇的风吹得她的头发很乱,也让藏在宽大衣物下的身躯显得格外纤细。
她弯下腰,一点一点地拆下右腿的义肢。然后是左手。这是费事的工作,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完全拆下。
虚假的肢体被她丢在地上,这些坚硬的东西砸出了沉重响声。
缓缓的,她转过身,看着五条悟。她的目光有些躲闪,是因为最糟糕的一面已经展露在他的眼前。但她似乎没有那么害怕了,所以才愿意执着地注视着他。
“悟,再等一个月。”
她说。
“在一年的八月十八日,‘她’会再次出现。”
76.
—2015年8月18日,东京,公寓—
pm5:42
尽管钥匙就放在包里,是之还是选择敲了敲门。
“稍微等一下——”
在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后,门打开了。
“哇,姐姐你来得好早。”八重寻把门敞开了一点,“这么急着接奇多回家呀。”
“对啊,我很想它了嘛。”
是之说着走进他们的家。
这里住着双胞胎四人组和铃音,公寓虽然算不上多么宽敞的公寓,不过他们五个人倒是都觉得挺满意的。是之四下望了望,只看到了掉在地上的狗狗玩具,却没有找到奇多的踪影,也没听到两个双胞胎弟弟一如既往的接力式欢迎。
难道他们不在家里吗?
“他们两个人去遛狗了来着。”
八重寻一边解释着,一边飞快地收拾好了茶几上堆得乱糟糟的零食,顺便还扶起了倒下的吸尘器,试图让这个略显凌乱的家变得稍微整洁一点。
因着是之和五条悟最近都在出差的缘故,奇多被寄养在这里住了好几天。本来是之是想把奇多送到大助家去的,毕竟奇多可是这位臭弟弟的缘故才会变成自己的狗,但中途却被激动得不行的彼方和此间给截了胡。
以“我们真的很喜欢狗”与“我们真的很想体验一下当个铲屎官的感觉”作为理由,他们顺利成为了奇多的代理主人。大助乐得轻松,是之也很放心地把狗交给了他们。
看来这段铲屎官的体验相当不错,否则他们也就不会这个时间点还带着奇多出去溜达了。
听是之这么说,八重寻捂着嘴笑了起来,顺便偷摸摸地把摆在客厅里忘记分类的垃圾袋给扎上了。
“主要是因为他们突然被安排了一个任务,今晚就要解决。他们知道你今天就会把奇多接回家了,所以才急匆匆地想要赶在出发之前再去过一下遛狗的瘾。他们真的超喜欢狗狗哦。”
“是吗?”是之也忍不住笑了,“那要不要自己也养一只呢?”
“嗯,他们已经在领养之家挑好想要的狗了哟。是一只很大的白狗。”八重寻伸手比划着大小,“长得有点像古牧,毛绒绒的特别可爱。明天我们就能接它回家啦!”
“是吗?真好啊,奇多可以有新朋友了。”
“嘿嘿嘿,这么说也没错。对了,姐姐要不要喝巧克力?我最近买到了超好喝的巧克力粉,我给你泡一杯!”她兴奋地蹦跶进厨房,“反正他们要过好一会儿才回来呢。铃音也不知道跑什么地方去了……总之一边喝着巧克力一边等他们回来吧!”
“好啊。谢谢啦。”
既然还要等上一段时间,那么是之也就不再辛苦的站着了。她把散在茶几上的杂志随意拢了拢,扶起软趴趴倒下的靠枕,用力地拍了拍,才让这个干瘪瘪的枕头重新鼓了起来。
她在沙发的角落坐下,想要好好地窝上一会儿,手掌却不小心碰到了某个硬硬的东西。她原本以为这会是电视机的遥控器,但拿起来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一部手机。
套上了印着少女偶像的手机壳,这一看就是彼方的东西。是之记得他特别喜欢这个偶像。
有多么喜欢呢?喜欢到他甚至说出了“等哪天我不当咒术师了我肯定要全职做她的粉丝后援会会长!”这种惊人的宣言。
——如果不当咒术师的话,姐姐想要从事怎样的工作呢?
当时彼方还这么问她了,可她根本回答不上来,只能告诉他,对于自己而言,除了成为咒术师以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有其他别的什么选择。
是之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如此突然地想起这件事,明明她只是拿起了弟弟的手机而已。她得赶紧回到正事上才行了。
“彼方的手机落在家里了呢!”她对着厨房的方向大声说,“这要紧吗?”
“啊?什么?手机?”
八重寻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手里还捧着装了可可粉的罐子,但好像并不多么惊讶的样子。
“哦,你说手机啊。没事的啦,这个笨蛋老是把手机忘在沙发上,我们都习惯了。”她满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反正他现在和此间在一起,不会联系不上他的。姐姐放心吧!”
“哦——那就好。”
是之了然般点了点头。既然都被这么告知了,那么她确实没必要再多担心什么。
她垂下手,下意识的想把手机塞回到靠枕的下方,可又觉得放在这么不显眼的地方可能不太好。也许还是应该手机放在茶几上更好一点吧?这样他一回来就能看到了。
就在是之这么想着的时候,手机振动了一下,是收到新消息的提示。屏幕也随之亮起,是之没有刻意去看,但这条新消息的预览界面却猝不及防地被她的余光捕捉到了。
不知是否能算是幸运的巧合,这条消息并不长,完全显示在了预览界面的对话框中。她一字不落,全部都看到了。
「今日 pm5:47
FROM八重铃音:
但是啊,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是之姐姐不允许我们不当咒术师的话,那我们该怎么办呢?要逃到其他地方去吗(笑)不过感觉就算是逃了也会被爸妈抓回来,毕竟他们比姐姐还希望我好好当个咒术师。」
就是这样的一条消息。
是之盯着手机屏幕,直到它渐渐熄灭,她的视线依然黏着在上面。她以为自己大概会很错愕。
哪怕不错愕,也至少应该感到惊讶才对。可现实却是,她的内心毫无波动,比任何一刻都要更加冷静。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铃音会突然发给彼方这么一句话。
阴暗的好奇心悄悄疯长,是之想要知道为什么——比任何一刻都更加想要知道。
这份好奇心其实很容易就能够被填满,对此她无比清楚。
她偷瞄着厨房里的八重寻,手指不自觉地动了起来。她知道,自己此刻的行为令人作呕。如果换做是平时,她绝对会唾弃自己。但在理性介入之前,铃音和彼方的聊天记录就已经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他们今天的第一条对话,是来自铃音的消息。
「今日 PM4:31
FROM八重铃音:
抱歉,昨天不是故意和你和此间发脾气的。我只是最近状态太差了。我也不知道该把这种感觉说给谁听才好。当然不能告诉是之姐姐,因为姐姐她只会说出很虚假的安慰。而且她也不是什么事都会告诉我,那我为什么又要对她抱以坦诚呢?
我最近渐渐变得害怕见到姐姐了。但我也不是讨厌她,我只是觉得她有点……我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我也不敢多说什么。我不想和她一起进行祓除咒灵的任务了,也不想再继续这样的生活了。她总是会帮我,她是为了我好。我知道。
但是这好痛苦好痛苦好糟糕好痛苦。我一直都知道的,她是天才,可我没有天赋。也许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听她说的,当一个咒术师。我从来就不适合做这种事,我直到现在都还只是三级术师而已。
你们是三级,那是因为你们懒得祓除强大的诅咒,所以甘心停留在这个位置。我是三级,是因为我只有这样的水平。
我是废物。
为什么我们非得要都成为咒术师不可呢?
解决掉这只咒灵以后,我要回家。我好累,我真的好累。不想再祓除诅咒了。我没办法和她一起在这个充满诅咒的世界活着,也没办法看她用根本不真实的谎话安慰我。
对不起,和你说了这么多。你要是不想回复也没关系。
……
我想,我讨厌八重是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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