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2018年8月18日,东京,旧船厂—
PM4:11
缠绕着荆棘的庞然巨物,是黑色的青蛙。纤细的腿支撑着浑圆的身躯,拖在身后的是长而粗壮的尾巴,想起依然残留着蝌蚪的形态。突出在头顶的球状双眼也是黯淡的深黑,仿佛吸走了一切的光亮。在这双眼中,是之看不到聚焦,也不知道它究竟是否在看着自己。
但她一定要看着它才行。这是她的先祖,也是凝聚了八重家一切负面情绪的丑陋咒灵。这是在前一次与它的接触时,是之所觉察到的细节。
她从小生活着的那个家,充满了各种各样四散的小小诅咒。有的是嫉妒,有的是自我憎恨,也有其他诡异的负面情感。这些并不是什么危险的诅咒,只是数量有点多罢了,而且几乎每一日都在诞生新的诅咒。等累积到一定程度时,这些诅咒便会消失无踪。
是之曾经以为,是爷爷祓除了这些由八重家所有非术师的普通人所产生的诅咒。直到三年前的这一天,她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八重家所有的负面情绪,全部都流向了是枝。
所以这是青蛙既是她,也是整个八重家塑造的咒灵。
一直以来,是之都很小心地禁锢着自己的负面情感,不让自己去怨恨这只咒灵,不过并非是出于什么光明正大的正义理由,单纯只是不为了让自己的咒力流向它而已。
此刻它静静地伏着,只有尾巴拍打着地面,最外层的荆棘慢慢散开,垂落在地上。它仿佛不动声色,明明第一次出现在她眼前时,是多么可怕的模样。
它鼓起嘴,吐出的鸣叫是破碎的字眼。
“八重……爱……是之。你的名字?”
垂在地面的荆棘朝是之爬去,像是黑色的蛇,却生着尖锐的刺。在这些枝条能够桎梏住她的行动之前,就尽数被她斩断了。
断成短短几截的荆棘枝落入满是黑水的地上,却没有激起任何的涟漪,像是溶解在了其中。毫不意外的结果。
是之拿着刀的左手在颤抖。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恐惧。此刻她的心中并没有任何怯懦的感情,她只是忍不住想笑。嘴角被某种不知名的情绪拉扯着,变成了上扬的弧度,夸张得简直就像是小丑的笑容。
就是那种红色的,画在了嘴唇之外的虚假笑容。
她无数次地想过,如果再度见到了八重家的咒灵——见到八重是枝,她应当如何才好,她又会有怎样的心情。
无数次的想象未能给予她一个完整的答案,正如此刻她也并不知道此刻心脏过快的鼓动究竟是各种情绪在悄悄作祟所导致的结果。
蛙向她奔来,巨大的身躯撞击着地面,带来一阵一阵的震感。是之看着它抬起了前爪,仿佛只是眨眼之间,那纤长的趾与半透明的蹼便抵达了触手可及的距离。
如果被碰到了,她会变成什么样呢?这是个值得思考一下的问题。
当然也可以不用去费心思考。是之没有让这个可能性实现。
她砍下了青蛙的爪。
啪嗒——黑色的液体从平整的切口中涌出,这也许是它的血,溅在了是之的脸上。
是之笑不出来了。
怎么每次和它对上的时候都会把脸弄脏?真搞不懂啊。
上一次是铃音的血撒了满脸,这一次是肮脏得根本不知道成分会是什么的黑色的水。她敛起笑意,用袖子随意地擦了擦,干净的白色衣衫立刻就被染黑了。
从这一刻起,她的心情开始变得有些糟糕了。
“领域展开——”
她握紧了刀,刺向地面。
“这次不会再让你抢先了……”她喃喃着,“「八重」。”
溢出的咒力以刀尖为中心,构筑出广阔得仿佛没有边界的巨大结界。苍色的天与脚下翻滚不止的海水,群山环绕在四周,缓缓向外扩散着。
这是“无限”的背侧,是具有众多束缚的“有限”。
当群山消失在领域的边界,即为“一重”。而后新的群山将立刻从凹凸不平的地表浮现,再度向外扩散。每一重山都会让是之变得更强,但当第八重山被结界的边界淹没时,领域会被强制解除,哪怕她的咒力完全足够维持领域的存在。
她的时间有限,从这一刻起就是倒计时。
青蛙扑腾着,说出的依旧是寓意不明的奇怪字眼。是之已经不想听了。她冷脸躲开所有的攻击,却还是不小心被割伤了耳朵。
有点疼。血好像流进耳朵的深处了。
青蛙有耳朵吗?她好想知道。
“你还要在这只青蛙里躲藏多久啊,是枝?”
她尖声笑着,砍断了青蛙的两条后腿。在自我复原之前,它再也跳不动了。沉重的身躯因此砸向地面,溅起的海水像是浪花。
“我说,你这是在逃避吗?”
是之跳到它的头上,毫不犹豫地折断了手中的刀,将断刃刺进青蛙突出的眼中。
浑圆的眼球瞬间瘪了下去,从这里面喷溅而出的竟然是清澈的液体。是之真的觉得好惊喜。她笑得更大声了,将断刀扎得更深。
踩在脚下的青蛙不停挣扎,原来它也是懂得痛苦的,这一点她还是现在才知道的呢。
是之的左手还在颤抖——她太用力了,机械的手臂有些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
但也没关系。她会在领域解除之前结束一切的。
被海水打湿的衬衫紧贴在她的身上。透过这层半透明的布料,金属色左手臂是那么醒目,根本无法忽视。
是之真希望它可以好好看看自己。
“现在,愿意睁开双眼看一看了吗?这可是你制造出来的杰作啊……哦不对,我把你的青蛙弄瞎了,你应该看不到了吧?”她转动着断刃,“居然躲到了现在,难道你生来喜欢蜷缩在这种不自由的小空间里?怪不得迎来了在井中死亡的结局。”
话音落下,青蛙停止了所有的动作,像是在蓄势待发,也像是死去了。是之并不在意。
她看到青蛙背部的泛起了涟漪,有什么东西在其中蠕动着。
忽得,背部某一处变皱了,似是被从内侧猛然揪紧,撕开了一条缝。
扭曲的人形从缝隙中慢慢爬出。
是之扬起了比小丑更夸张的笑。
84.
—2015年8月18日,东京,旧船厂—
PM10:26
视线恢复清澈时,是之看到了掉在地上的妹妹的头颅。半张脸浸没在黑色的水中,她最后的表情是绝望。
没有眼泪,也没有痛苦的呼喊,是之僵硬地站着。她不觉得自己陷入了大脑一片空白的地步——她相信她的脑中一定被赤红色的鲜血填满了。
青蛙依然在叫,发出的尽是奇怪而诡异的叫声,仔细听起来,就像是人类的语言。
“咯……可?……可爱的,孩子们。”
其他人在尖叫。
“八重的……来……孩子……”
青蛙也在大叫。
是之被迫恢复理智,被迫将视线从地上的头颅挪开。她看到其他几个人就站在身后不远处。此间很认真地完成了她的嘱托,已经把所有人都叫过来了。而他们惊恐的表情,正是见到了铃音死状的最好证明。
——铃音被撕裂了。
“别傻站着了,快去联系辅助监督!这是超出你们能力范围的咒灵!”是之几乎是尖叫着,拽起已经瘫倒了的彼方逃离青蛙与碎裂的尸体,“让他们派更多的人过来,然后你们全部退到「帐」的外侧!”
——铃音伸出了手。
“过来……吧……我……想念……”
青蛙的叫声逐渐变成更具有含义的话语。
难道它是在尝试对话吗?如果是拥有语言能力的咒灵,那就很麻烦了。是之最讨厌这种咒灵。
——我没能握住她的手。
杂乱尖锐的回想总是会在不经意之间钻进是之的脑中,刺得她头痛。她不愿意再去想了,可还是会想。
没能救下她。没能挽留住她。好可惜,好后悔。
如果可以……
“啊——!”
又听到了弟弟妹妹们的尖叫声。在他们的脸上,是之看到了比刚才更狰狞的痛苦。尤其是此间,他竟然都已经跪倒在了地上,仿佛撕心裂肺。
他们在干什么?是之想不明白。她只想赶紧带着彼方和他们汇合而已。不能让他们分散开来,否则结果一定会很糟糕的。
短短的一段距离,在此刻好像变得格外漫长,尤其是踏在这诡异的黑水之中,每一步都变得更困难了一点。是之觉得自己好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长跑——只有长跑才会这么疲惫。
站在一起的弟弟妹妹们用恐惧的表情看着她,她却不懂他们的表情。
她把彼方带过来了,不是吗?
彼方的体重压在她的手臂上。她抬了抬手,让他快点站起来。她累得都有些生气了。
“别靠得这么用力了,也别像这样低着脑袋!彼方,现在不是偷懒的时……诶?”
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她并没有把彼方带回来。如果将名字的长度与身高对应的话,她手中的应该就只是“彼”而已——或者是“方”。
她拖拽着的,是彼方仅剩一半的身躯。他悄无声息地死了。而剩下的另一半身躯,被青蛙衔在嘴中。直到是之看向了它,它才张大嘴仰起头,吞下了那半截断肢。
是之还是很平静。她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倒是视线陷入了一瞬的黯淡。
她以为是情绪冲击带来的副作用,甚至觉得也许自己马上就要瞎了,但很快这笼罩着视线每一处的黯淡便褪去了。她看到的是黑色的天与深灰的海,群山环绕在四周。
好熟悉。熟悉得让她可怕。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她的身上,她好像听到有人在问:
“这个……不是是之姐姐的领域吗?”
“……”
无法回答,可这根本不是她的领域,自始至终她也完全没有展开领域。
还是觉得很熟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之好像哑口无言了。
她能说的唯一一句话,就是“快点离开”。
“这绝对不是你们能够解决的家伙,现在立刻离开这里!”
他们却呆滞地站着,像是木偶,但却是颤抖的木偶。在他们的眼中,是之看到了绝望。
如出一辙的绝望,仿佛像是受到了这世上最可怕的蛊惑,是之怎么也无法唤醒他们。
有万千的箭矢从漆黑的的苍穹落下,却不见任何的箭,密密麻麻的,像是细长的雨。是之自知眼力很差,也难以辨明术式,但她几乎是立刻认出了这是什么术式。
是折射了弓矢咒具的术式——八重家独有的咒术。
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可这太诡异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落下的箭矢隔开了她与弟弟妹妹们。在密集的攻击之下,是之自顾不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接连倒下,未曾倒下的也被荆棘裹走,被青蛙吞入腹中。
最后,只剩下她的弟弟还站着了。箭矢刺穿了他的肩膀,在他的脸上也仅能看到绝望。荆棘缠上他的腿,将他拽入青蛙的嘴中。
是之抓住他的手。
“快点用术式啊!别露出这种表情!现在……只有……我绝对不可以让你死!”
“已经没有办法了,我们没办法打败这只咒灵……”
她握着弟弟冰冷的手,戒指硌得她的指节好痛。
“所以快逃啊,不然就……姐,快逃。”
“不行!我一定要……”
荆棘猛然一扯,是之也被拽向了那宛若深渊的巨口。
大助绝望的表情终于出现了裂痕。
“姐姐,救我!”
青蛙阖上嘴。
大助消失了。戒指消失了。左手消失了。
青蛙张开嘴。青蛙阖上嘴。
鲜血涌出了。右腿消失了。
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那名为“绝望”的情绪,也终于蔓延到了她的身上。
她无力地倒向地面,青蛙依旧在叫。呼吸变得好困难,脑海中浮现的尽是他们绝望的眼。
天顶裂开缝隙,领域缓缓瓦解,就连「帐」也消散了。谁解除了「帐」?
是之看着今夜近乎满月的明月,听到了踩在水面的脚步声。
好像有冰冷的身躯伏在她的身上,什么人的脸遮挡住了头顶的月光,垂下的卷曲长发落在是之的颈间,她依然什么也感觉不到。但她看到了,这个紧贴着她的女人,拥有与她相似得近乎完全相同的脸庞。
看着她就仿佛像是在注视着自己。
惊恐、恐惧、惧怕。面对着镜像般的另一个人,是之的心中居然只剩下了这些情绪。
是之听到了尖锐的叫声——原来是自己在尖叫。
而那个一模一样的她,微弱地动了动唇。
“你……你是八重家的孩子。你的名字叫什么?我的名字叫是枝。”
她说。
“‘是否’的‘是’,‘枝条’的‘枝’。我叫是枝。八重是枝。”
在名为“是枝”的女人的眼中,是之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也看到了是枝用手轻抚着她的脸,一点一点抹去脸上的血迹。
是枝的手是漆黑的,带着不真实的触感,宛若是由这黑水凝成,而非坚实的骨肉。
“我告诉你,你记好了。千万不要相信六眼,他只会骗你……他说他会救我的。他这么说了。”
是之没有在听她的话语。
但被那她冰冷得宛若死尸的指尖触碰到的瞬间,是之看到了她的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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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荆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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