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做什么呢,阿怜?”
五条悟睁开双眼,过分清澈的眼眸似乎从未陷入过昏沉的睡眠之中。
六眼是否看穿了自己的心绪?这个问题的答案,角隐怜无法轻易探寻到,也没兴趣知晓。
于是她也扯出一个做作的笑容,却没有收起搭在他脖颈上的双手,指尖只是轻抚过他的耳垂,调皮地捏了两下。
“有虫子飞到你脖子上了。”哪怕说出的是谎话,她也一点不脸红,“已经帮你捏死了。”
“十五层也会有小飞虫吗?”
“难道不会吗?”
怜站起身,从他的怀里抽出靠枕,用手肘轻轻推着他,什么也没说。但就算是如此明显的暗示,五条悟依然装作忽然不知,惬意地蜷缩在沙发地一角,还故意笑眯眯地望着她,一如既往地让人讨厌。
“快点让开啦。”五条怜更大力地推了推他,“你要睡的话,就去我房间吧。”
五条悟夸张地眨了眨眼,仿佛难以置信:“诶?睡你的床也可以吗?”
“可以。”
这句肯定的答复足以让五条悟发出“呜呼”一声欢呼了。他飞快地坐起身,狭小的沙发豁然开朗,但他没有就这么顺势走向更软弱宽敞的床,仍旧坐着——甚至是很讨人厌地坐在沙发的正中央,只给她留下了一丢丢可怜的空隙。
“你不睡吗?”他仰着头,一副好奇的神情,“打算成为东京的猫头鹰吗?”
“只是想把游戏打通关而已。”
她可没有想要成为什么的伟大理想。
按下游戏机开关,在秋叶原排队四小时才买到的这台了不起的机器随即发出轰鸣声。尽管隔开了好几米,似乎也能够感受到排风扇里吹出的热气。
大约等待十几秒钟,在一如既往的清脆启动声后,蓝色小刺猬的头像从屏幕下方跳出。怜缩在沙发的角落里,曲起的膝盖只好抱在怀里。
非得要坐成这副委屈巴巴的姿态,完全是因为邻座的五条先生放弃了睡眠,决定旁观她的游戏大业。
在两分钟的载入时间后,主角跃入屏幕正中央,在操控之下轻巧地穿越了森林与洞窟,闯入临河的古老城堡,与全副武装的雇佣兵激战不止,而后顺利抵达封印在水底的宫殿,好不容易解开机关,却被迎面而来的苍白色人形生物突袭,连发两弹都没有把这筋肉怪物打倒。
“这是什么游戏来着,生化危机?”
“不是丧尸游戏。”她操控着主角飞快更换了弹夹,直到打倒了眼前的怪物后才接着说,“是找宝藏的故事。”
“找谁的宝藏?”
“弗朗西斯·德雷克。刚才剧情动画里不是说了吗,你没认真听对吧?”
“是吗?”他懒洋洋地用手托着下巴,“但这个白乎乎爬来爬去的东西怎么看都是丧尸。”
“都说了不是丧尸。”
“好的好的,不是丧尸……喂喂喂,丧尸要冲过来了,赶紧往左边躲呀!”
如果他的提示能够再提前半秒钟的话,屏幕上大概也就不会扭动着出现“Game Over”的字样了吧。
这已经是今晚的第八次游戏终止了,甚至连观众五条悟都忍不住发出惋惜的哀嚎,真情实感的模样,好像他才是操控着游戏手柄的那个人。
“你别发出这种烦人的声音。”她用力按下重新开始,发出格外响亮的咔哒一声,“很影响我的发挥。”
“明明是你太菜了嘛。”
“尤其是别说这种话!”
怜别开头,懒得继续听他的扫兴话,只盯着屏幕中小小的准星,不知不觉间已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在“Game Over”的图样再度又出现了五六次之后,男主角这才终于进入到下一轮剧情。她也毫不犹豫地丢掉手柄,烦躁感和困意让整个大脑隐隐作痛。
紧接着听到的话语,让浅浅地隐痛化作了更为真切的实感。
“马上就是一周年了。”如同不经意似的,他说,“那家伙的一周年忌日,你要来参加吗?”
他大概是特地等到了现在,平淡的语调也是用来掩饰起这番不合理邀约的工具。五条怜也想以漫不经心的态度应对,但在这件事,上她仍然无法表现出游刃有余的姿态。哪怕想要说些动听的拒绝,一张口,吐露出的也只有嗤笑而已。
“你觉得我会来吗?”
用问询作为答案,必须回答的一方似乎又变回了五条悟,而他心里早已经有答案了。
耸耸肩,他倒也不在意:“你嘛,肯定是不乐意赏脸的。”
“那就没必要问我了。”
“想对你表现得礼貌一点嘛,这样才更有现任家主的样子。”
她依然想笑,只是这一刻无法笑出声。沉默凝结在唇齿之间,一度让空气也变得稀薄。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还需要有“礼貌”了?
不知道,她的心中没有答案。
她也不愿知晓。
她不再说话了,只想装作未曾听过他的言语。屏幕上,重叠交错的光影过分眩目,主角的背影却愈发遥远,一点一点,缓慢却也迅速地从视野地边界消失无踪,只余下空洞的阴暗。
意识沉入困倦,今晚她没有做梦。
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睡着的,她记不起来了。睡醒时她已经躺在了床上,她更情愿是牙仙在悄悄帮忙,虽然她并未提供掉落的乳齿,也并未收获牙仙送来的金币。
游戏机还启动着,轰鸣如发动机。亮起的屏幕里,昨晚打到一半的游戏居然通关了,实在叫人生气。一切的始作俑者早已消失无踪,连半点踪迹都没有留下,仿佛昨晚经历的一切都只是梦境而已。
还是相信是有牙仙在帮她吧。她想。
收拾好背包,随便往嘴里丢两块巧克力。上午九点的西方世界史是一定赶不上了,索性就不去了吧。成绩也好学分也罢,她其实都没那么在乎。
怜想着,慢慢悠悠地出门,目的地当然不是大学的教学楼。
在校园最角落,那间废弃的小仓库直到今年都还没有拆除。偶尔会有谋求寂静氛围的年轻情侣躲来这里,不过最近这类人的出现频率大幅降低——他们都被仓库里传来的吉他声吓怕了。
角隐怜并不打算创造新一代的都市怪谈。选择这荒芜的地方弹吉他,纯粹只是因为很合适而已。
公寓里是不能发出太大噪音的,否则会被四面八方的邻居送上最真挚的投诉信。如果去乐器教室,那么她的表现一定会被老师们从头到脚尽数批评一遍。
如此看来,能够随心所欲地折磨吉他这一乐器的地方,也就只有此处了。尽管她也没有那么喜欢吉他。
正如她一直说的,只是打发时间罢了。
扫过螺旋的弦,颤动会在同时传达到指腹,随即是整个手掌。
起初还能听清的和弦,在麻木的掌中一点一点扭曲了音调,逐渐变成音符的碰撞,而非是一首完整的曲子了。对此浑然不觉的演奏者,直到仓库大门兀然敞开,吹入室内的暮春的风让她停住了一切动作。
瘦高的男人站在门外,是未曾见过的陌生的脸。
在自我介绍或是说明来意之前,他先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无意识地扭着后背,皱巴巴的西装于是压出更多褶皱,冷彻的烟蒂落在鞋尖,呼吸中都是陈旧的尼古丁气味。
“五条怜小姐,对吧?啊,抱歉,你应该已经改名为‘角隐’怜了。”
他说。故意的更正像是一种挑衅。
有种不好的预感,尽管眼前的人不像是什么大恶之徒。
怜不想和他说太多,只是无声地点了点头,垂下手,任由吉他碰触地面地灰尘。
“好的。”
他依旧是那副毫无波澜的神情,从怀中掏出小小的黑色方形皮革物,摊开在她的面前,随即迅速收起。
“有些事情想问问你,可以和我们来一趟吗?”
尽管是询问句,他的口吻仿佛否定的答案绝不允许存在。角隐怜莫名感到抵触,哪怕面前站着的男人已坦白了正派的身份,她也只觉得不自在。
悄悄后退一步。她知道自己不能说不,可还是想要抵抗一下——哪怕毫无用处。
“是为了什么事?”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我接下来还有课。不着急的话,我可以晚点再过来吗?”
“抱歉,是很重要的事情。”
不可接受拒绝之人,却能果断予以拒绝,其理由是——
“昨日与你发生冲突的山田小姐,今晨被发现陈尸于租住的公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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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录:2008年5月25日,东京都,五条宅—
许久未造访的这座宅邸,今日弥漫着哀戚的意味。能听到压抑的抽泣声,还能闻到很恶心的眼泪的味道。
在回到这里之前,怜从不知道死去的家主居然如此受尊敬。意识到这个事实也让她觉得恶心。
穿过石板铺就的小径,两侧见不到多余的鲜艳色彩,许是为了映衬家主落葬的氛围,曾经栽种了数棵的山茶花尽数消失无踪,零散绽放的绣球也是应景的浅蓝色。
于是,她昨日刚染成鲜艳红色的头发在庭院里显得分外格格不入,刺鼻的氨水气味尚未消散。但令周遭人露出嫌弃目光的,并不只是刺鼻气息在作祟。
“那就是另一个‘satoru’吗?”
听到了细细簌簌的声音,女眷聚在树荫之下,故作漫不经心,却明目张胆地斜睨着她。
“是的,就是她。据说是家主与侍女生的孩子。”
“甚至都不是‘生’出来的。知道吗?她本不应该活着的。”
“诶?”
“她呀,是在那侍女断气之后才从肚子里剖出来的。”
“呃啊……真不吉利!”
“就算是作为咒术师,也根本不出彩,倒也好意思在这日子回来。”
咦?
在这个家里,对五条悟的称呼,已经从“少爷”变成了“大人”了吗?实在无法想象他作为“大人”的模样。
这么想着,甚至忽略了她们仍将自己试做五条家所属物的事实。估计五条悟并没有告诉他们,自己已经任性地改掉姓氏了。
继续迈步。
钻过流言蜚语的间隙,尽头小院的正中央,蒙着白布的人形躺在棺木之中,被咒灵撕开的伤口仍在淌着血,哪怕他死去了七天。
不知道他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已经想不起他原本的模样了。
倘若每个人都有一千副面孔,那毋庸置疑的是,他袒露给自己的一定不是名为“父亲”的模样,可能连“家主”也不是。
当他注视着自己时,总是冷酷的、如同看着虫豸的目光。
记不得也好。与他牵连的记忆,没有一段是值得回想的,也不愿再看。
怜扭过头,却撞上了五条悟的视线。他大概很早就在这里了,就站在近旁,但直到现在她才注意到他。
也许早就看见他了,只是不太愿意去想到他而已。
想来从今天起,他就是家主了——这是按部就班的展开。
就连见到她时的问候也仿佛既定程序。
“你来啦?”
像句废话。
她停住脚步,避开他的影子。背在身后的吉他硌痛了脊骨,点头的小动作变得比平时更困难。她呆滞地依旧险些,只轻轻地应了一声“嗯”,视线盯着地面的缝隙,仿佛其中能生出庭院里见不到的艳丽的花。
自从去年年末很突兀的冲绳之旅匆匆结束之后,今日是他们这一年来第一次见面。
尽管眼下不是最恰当的场合,但能够见到她,倒也不错。
她打了新的耳洞,甚至还是三个,不对称地穿过右耳,却完全没和他说过。明明第一次打耳洞时,她痛得半夜都会给自己发短信的。
她耐心地等待棺椁合拢,看着手掌长的铁钉没入木材之中,直到墓碑竖起,才对他说,她要回家了。
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曾对他说。
这并非是只此一日的沉默,如同她不对称的耳洞与背后的吉他,还有难闻氨水味中掺杂的本属于她的气味。
好像有什么东西已经错位了。
太过虚晃,看不真切。
于是他想,错位从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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