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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因为什么而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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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那年,仙台乡郊阴雨连绵。
黑云连月不散、压在头顶,每每抬头望天,黑云便忽地降下来堵在心头似的,连呼吸都不畅——那女人是这样说的,说雨与云都是诅咒的具现,它们常常坠在人尾,以雾为缚,静悄悄地,自下而上缓缓包裹,将人体吞噬殆尽。
那时刚学会说话不久,却总听她讲这些对启蒙毫无益处的事、我便懵懵懂懂,问诅咒是什么。
她说,有份诅咒因我而起。因我们而起。
「你没有天赋。」她低着头,红瞳如凝血,说,「这很好。濑奈,你不知道,这很好。」
我自然不知道,我总是不明白的。
她说的所有话,我都不懂。
我说,「妈妈,你在流血。」
她便流着血、从眼睛里笑出来。
那刻溢血的猩红笑容,直到去世我仍记得清清楚楚。
女人到底有些疯癫,喜欢摆弄不详之物,时常捧着志怪书籍,念叨诅咒、神鬼的传说,我的童年正是沐浴在鬼怪与妖精的轶事中度过,睡前故事并非公主传说或本土童话,而是伤人恶鬼与隐秘精怪。因此我胆子向来很大,学生时代无论试胆大会还是百物语游戏,表现得都尤为突出。
虽算不上亲切,却也习以为常,我想,倘若那些同学去了家中,想必会当场昏倒吧。
似乎在我稍微长大一些的时候,女人往院子里种了樱树。那赤色鲜艳极了,好像琉璃一样闪闪发光,我痴痴望着,许久回不过神。
树木似乎从国外运来,栽种时来了许多人帮忙,我刚从国小放学回家,悄悄藏在窗户后面偷看,正痴赏呢,忽然不知怎么想起那个笑容。
鲜血自唇边滴落,倏忽滑过下颌,她微微低着头,视线无波动地望过来,唇角弧度分毫未变。她便是这样笑了,颜色鲜艳,琉璃一样闪闪发光。
日本盛爱樱,院内种植赏樱的人家并不罕见,那时我们的邻居也种了树,可樱花多是粉白色,花瓣轻小、花香淡雅,我家院里那花,却浓香馥郁、色似染朱,倘若不是形类相同,根本没一点樱花样子。
然而它的确是樱。就像那女人,尽管不同,却的确是母亲。
「是么。」母亲听了我的话,又那样笑起来,垂头时白发坠在肩上,像一簇凋零的花,「罔咲都是这样的。」
「啊?」
「我们家的人,总是这样的。」
「这样是什么样?我也会吗?」
「……当然。」她说,「但是,还好,濑奈没有天赋。」
我很不高兴,「我哪里没有天赋?这次我还是考了第一,老师都说我能上大学呢!」
「承担诅咒的天赋。」母亲摇头,「一代强过一代,你和我差不多,濑奈,活不久的。」
母亲那时多大年纪呢?三十出头而已,在那时的我看来,那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年龄——实际上,到最后也遥不可及。
我说:「不需要活那么久,没关系。」
母亲却快活的大笑起来,「濑奈,你死前会后悔的。」
我们坐在鲜红馥郁的樱树下,月光徐徐洒下,落在雪发银肤、落在如樱红瞳,她放下手中捧着的书籍,放下百目鬼的故事,拥抱了我。
「冷吗?」
母亲的怀抱香香的,混在红花馥郁的气息,使人昏昏欲睡,我蹭了蹭她的胳膊,说,「我困了……」
她便把我抱进室内,盖上被子,在我耳边说「晚安」。
……多么不负责任的母亲啊,第二天转醒的我想。
连外衣都没脱,居然让我穿着校服睡了一夜。
在那之后不久,她怀孕了。
母亲有几个男朋友,这我是清楚的,因为没有结婚打算,我倒无意干涉,因此很少见到她的男朋友们,偶尔照面便视若无睹。不过,倘若不慎听见对家中不利的谈话,我自然要出手帮助她——这大概没什么问题,毕竟我在意的只是母亲。
我不清楚让她怀孕的对象是谁,她自己大概也不知道,只是近乎本能的想要产下后代。我已经习惯了,她多少是有点疯癫的,我体谅她。
朝奈出生那天,乡郊下了细雪。
……她生在七月末尾,分明是盛夏。
母亲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发丝与窗外霜花同色,脸庞更是惨白,她紧紧握着我的手,只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婴儿便尖叫起来。
「不行——!」她几乎狂乱的大笑,声音绝对是噪音,比产子时叫得更尖利,「不行——不能——」
「凭什么……」她攥着我的手笑出眼泪,「凭什么…这样……」
我忽然想起窗外红樱,想起那晚沐浴香气的对话。
「妹妹有天赋吗?」
母亲空洞地说,「她有。」
我其实还是不明白,天赋是什么?有它是什么不好的事吗?
便问:「那么,怎么了呢?」
母亲只是摇头,血从唇角流下来,蜿蜒痕迹绮丽如画。
她合上眼,沉睡中呓语般轻声说:「我们都活不成。」
她常常说这种话,我不太信,潜移默化中却早已接受自己活不久的事实,安慰道,「能活多久活多久好了。」
她恍若未闻,喃喃说道,「不行。」
我向窗外望去。
细雪消湮蝉鸣,枝头点缀霜花,红樱常年盛开,如美人唇畔晕开的热血。
一枚白花自空中飘摇落下,正落在热血之上,融成蜜露。
恰在这时,婴儿发出第一声啼哭。
自从生下朝奈,那女人疯得更厉害。
说是更厉害,起初我却没意识到,只以为她一时接受不了,仍一心照顾妹妹。
真正的转折点,似乎是…某天放学的时候。
她半跪在窗前,手指紧紧扒着窗框,银发攥在谁手里,我望见陌生男人俊秀的脸——这不重要——视线却着迷般望向红樱,发痴地笑起来。
黄昏余晖使得世界蒙上一层发沉的、新木一样,介于黯淡与明朗间不太发光的金粉似的颜色,连总熠熠闪光的花瓣瞧着都懒洋洋的,我茫然望过庭院,心中忽然一跳。
她望的……是树根?
某种极为不详的预感蓦地伴随下一次呼吸跳出来,我猛然跳过去,几乎连滚带爬的冲向樱树,看见一块反常松软的、明显翻过的土。
仿佛破绽般,伸出一根细软白皙的小小手指。
「罔——咲——加——奈——!」
我扑向手指处疯了一样挖出松土,满腔憎恨尽数化为冲出喉咙的、歇斯底里的放声尖叫嘶喊,声带仿佛即将破裂,直到将玉似的、总用黑葡萄般双眼湿漉漉望着我的奄奄一息的妹妹挖出来,才终于勉强平静下来。
我说,「你真的疯了。」
女人摇头,声音从窗边飘过来,「这树能吸收……」
我不愿听她的疯言疯语,便带妹妹去了医院。
哪怕真能吸收什么,等她想起把朝奈挖出,婴儿也早就死了。
我自此对她彻底失望。
我才不在意能活多久。
白天上学前特意敲门拜托邻居主妇关注我家母亲——说了女人将亲生女儿埋进土里的疯狂举动,那位夫人惊得冷汗都下来了——晚上一回家便带着妹妹一起温习功课,尽量阻止妹妹与那女人与她的男友们接触,尽量避免妹妹看见女人疯癫到不断试图怀孕转移所谓诅咒的…尝试。
就这样,我慢慢长大了。
这也意味着,女人的死期愈发接近。
她死在我十八岁,接到大学录取通知那年。
我憎恨着她,比险些被害死的妹妹还要憎恨,因此她一死去,便一把火将庭院红樱与志怪书籍烧个精光,卖了那处据说传承数百年的罔咲祖宅。
我想,只要有朝奈就够了,还好我还有亲人。
我与朝奈一同离开乡郊,去往城市。
*
朝奈是个好孩子。
不知是否少时被埋记忆残留,她见生人便胆怯,只对我露得出笑,开家长会时,一位男生家长掩唇窃窃地笑,对我说,「哎呀,罔咲小姐,您和您妹妹、可都是有名的冰山美人呢。」
放他爹的屁,用你嚼舌根,对你们用不着笑脸。
我烦得很,一牵上朝奈小小的手却忍不住露出笑,甜蜜的想,朝奈真乖。
她真的很乖,在学校从不惹麻烦,在家也只乖乖坐着看书、温习功课,成绩名列前茅不说,既不像我、也不像那女人,最喜欢黏着喜欢的人。
喜欢的人——当然是我!
除了我还能是谁啊!
……话虽如此,长此以往,却很难不担心。
我的妹妹太乖巧了。
她不愿上学,不愿交友,不愿活动,不愿外出,尽管常常受人欢喜,自己却好像感受不到,我问她,「我看到你班上的一对小情侣啦,朝奈呢,有恋爱吗?」
她扣上安全带,转头看看我,声音很小,「姐姐想要我谈恋爱吗?」
我才不想呢,这个年纪的男孩太糟糕了,又调皮又不知分寸,哪里谈得好恋爱。
可话又说回来,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也该活泼点才对,朝奈是我的妹妹,哪怕再怎么调皮,哪怕她在学校将谁的脑袋按进水里,也是我可爱的、唯一的妹妹——然而她这个性子,比起将旁人按进水里,自己倒是更有可能这么做。
罔咲家算不上正常家庭,我自小受的教育想必不是正常方式,又怎能随心肆意教导妹妹?然而哪怕千万般小心,她还是长成歪性子。
我是很喜欢朝奈的,或者说,明知命不久矣,我唯一的念想便是朝奈,我想我是为她而活。可听了那句熟悉的「姐姐想要我……」的句式,我却感到茫然。
我的妹妹,我世上仅存的亲人,到底还是养成罔咲家的习性。
她们——我们——总是不在意旁人的。
这其实并非坏处,自私一点有什么不好呢,况且在日本这样冷漠的国家,倘若不自私、太热情,反倒容易被厌恶,大家都是这样,我们罔咲不过是格外突出,总归算不得什么。
我没想法,那些罔咲如何怎样都好,与我无关,我只在意朝奈。
唯独她不可以这样。
朝奈太依赖我——我虽依赖她、甚至于将生命建立在她的存在之上,却迟早要死的——这是不行的。
她与我不同,更与此前任何一位先人都不同。
她是最后一个。
我必要死在她前头,可到了那时,独身一人无人可依的妹妹,又该何去何从呢?她这般怯怯的性子,难道就要孑然一人、孤身死在高楼之中?
因此,唯独她不可以依赖。
唯独她不可以只依赖亲人。
我便努力培养她外出的习惯。
她总是有许多不愿,却也总是听我的话,我时常担忧是否适得其反,只好常常与她闲谈,听她说,她并非讨厌外出,是不想见生人。
朝奈似乎很怕旁人目光。
这大概是我的错,我们姐妹长相算不得平常,还几乎一模一样,一大一小走在路上,很难不引起关注,尽管这关注并非恶意,对于纤细敏感的少女而言,又似乎太过了。
怎会如此呢?
好像无论怎样努力,都有破绽。
母亲也是,妹妹也是,我无论如何做不到十全十美。
仙台有处天然温泉素有盛名,我连日工作、疲惫不堪,便携妹一同前去享受。
预定房间自带一处小小的露天溶洞,水质算不得清,一侧立牌显示效果为「镇静安枕」,这是事先预约的调配方案,朝奈浸在里头,头发湿漉漉的,一字一句念出来。
「安枕助眠、消除积劳……姐姐,你遇到麻烦了吗?」
「算不上麻烦啦,那种、」我把货色二字吞下去,不能让朝奈学了去,「类型,还奈何不了我。」
不过,我最近的确很累。
「可是,姐姐最近好像很累。」
她靠在我肩头,湿发如鸦羽般轻飘飘浮在水中,黄昏的光仍那样奇妙,空气中仿佛安静浮沉着不太发光的金粉,它们洒在白玉似的身上,洒在浸着水的、黑葡萄似的明眸。
……浸着水?
「姐姐……」她含着泪,轻轻说,「你的头发变白了。」
啊呀。我想,终于到这一天了。
发丝尽白,我自然是清楚的,这已是染过几遍的黑发,我再三染它,它却总掉得比平常还快,常人许久无法褪去的颜色,到我头顶却仿佛被吸收了,每每忽然间便消失不见。
不过,原来如此。
她是个聪明的孩子,又太乖巧、不愿伤害我,只好一拖再拖,一忍再忍,等到最后关头才、比我还要痛苦,仿佛这样就能分享苦楚似的,告知我白发的事。
正是这点,反倒不省心。
说起来,如今须发尽白,我却想起一件先前的事。
有个帅哥和我搭讪来着,因为实在很帅,睫毛和头发都是雪白的,所以印象相当深刻,说什么「家族诅咒」。
他还蛮好笑的,以为自己是来拯救谁吗?我却并不需要。
我想,该是那位后辈通知的。
我就职于一所证券公司,这是离家之时、考虑到天赋与技能,短时间赚取更多钱财的最好选项。这种公司常常会做擦边球的生意,欺瞒诱导顾客往往是基本操作,我生性冷淡,要说谋财害命或许不行,巧言令色却再简单不过,心中自是平淡无波,可对有些天性温柔的员工而言,这大概无异于持凶伤人。
那位……仿佛与诅咒渊源甚深,常常旁敲侧击提醒我的下属,便是这样的人。
我是感激他的。
可我早知自己会死,抱着这般想法活了二十余年,已活得有些累了。我挂念朝奈,却只是挂念。
辞去职位不久,病情便每况愈下,我本就发懒,更不愿走路,干脆买来可调节轮椅,叫朝奈没事推着我锻炼身体。
开始看见咒灵,正是那时的事。
起初是在花坛边。
朝奈被护士叫走,去拿检查报告,走前千叮咛万嘱咐不得乱动,我答应着,转头就移到花坛,盯着那人细看。
脸上线条交错,颈上线路缝合,衣料既偏门又随意,赤足长发,身量极高,雌雄莫辨,这样一个人,就这么站在人来人往的医院,竟无一人注意。这场面不说是卧室里长了一棵柳树,简直似树枝上挂了一间房,不能说奇怪,根本是邪门了。
说过没有呢?我的童年,是沐浴在精怪传说中度过的。
我胆子很大,且不怕死。
于是望见他,我便明白自己果然已迈入这条路走了许久,与那女人接近着。
我说,「你是谁?」
他回,「你终于看见了,我等了好久。」
再想说什么,朝奈忽然急匆匆跑过来,我还想讽刺「还在这等,可见也没如何苦等。」一见亲妹,又对他没了兴趣,冷淡起来。
「姐姐!要散步至少告诉我一声呀!」她生气地将报告塞进我手里,「我、我不开心了!」
呀哈,果然是可爱的小朋友!
不开心的妹妹方才把不省心的姐姐送回病房,姐姐便将怪人的事忘了个精光。
而后数日那人亦无踪影,我闲来无事,倚在床头看电视播放的本地运动天才少女打球,以满腔扭曲的家长心理寻思着我家朝奈不比她可爱吗,刚转开视线,又见到床边缝合线的影子。
它坐在床头柜,小腿摇晃着,撑着脸和我一起看电视,厚厚蓝发蒙着一层灰色的霾,柳枝般沉沉的坠下去。
「你终于发现了,姐姐。」它哀怨地说,有意学朝奈的音调。
我说,「离她远点,对我怎样都好。」
「那可不行,濑奈姐姐。你们不一样的。」
「不一样?」
「她的…精神?承受力更强。唔唔、怎么说好呢……虽然现在被诅咒的是你,而且濑奈或许撑得更久,但妹妹酱的上限更高一点。」
我又想起那个盛夏的雪夜,母亲银发散落、红眸猩乱,她躺在血泊中,望过来的眼瞳不似红樱,反倒使人想起地面凹陷的深坑,空洞深不见底。
她说朝奈是有天赋的。
谁也说不清那坑洞何时出现,但它就出现在那里,谋人性命,我那时隐隐有预感,预感母亲早晚被空洞吞噬。
那么我呢?逐渐接近母亲、已能望见脱离人世异物的我,何时会被吞噬呢?
「你想做什么?」
异人仍晃着小腿,雌雄莫辨的面庞转过来,我发现它双瞳异色。
「我吗?我还没想好呢。」它语焉不详,「我得再看看……」
随他去吧。
自此,异人便常常出现在我的病房,与我闲谈。
它自称诅咒,夸耀说自己清理了附近的其他诅咒,免得我与朝奈受害,还说自己由人类恶念形成。
诅咒果真多种多样,如我的启蒙书籍记载一般,它们出身不详、多不胜数,却有伤人之力,分明是人类仇敌。
然而仇敌却坐在我的病床旁边,托腮望向窗外,什么事都不做。
「你看什么呢?」
它说,「在看朝奈。」
「……看我妹做什么?离她远点。」
「欸…?好过分,我不要。」它不情不愿,「你妹妹很有趣嘛,虽然跟你很像,可不一样的地方真的很不一样呢。」
「从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双胞胎都不一样,何况我们相差十多岁的姐妹。你不是看得见灵魂吗?应该没见过一模一样的吧?」
「你们身上隔着一层诅咒呢。」异人没头没脑地说,忽然回过头盯住我,好似想起全新的解题方式,唇角奇妙地勾起来,「濑奈姐姐,你想活着吗?」
它引诱般低柔地说,「我可以帮你活下来……」
我都懒得听完:「不,请回吧。」
「啊啊、我就知道,你根本心存死志嘛。无聊死了!」它生气的站起来,好像想找个什么东西摔打一通的弱智小孩,瞧我盯着看,更生气了:「快死吧!反正还有你妹妹在——」
它果真将我的火气引上来。
我与异人大吵一架,它怒气冲冲,走出病房却停了脚步。
半晌,我听见朝奈的声音。
「……姐姐?」
那是发颤的泣音。
哈,我想,我都在做什么呢。
朝奈将我抱进去,黑发落在银白上,缀泪的眼睫安静垂下。她已经长大不少,不是出门便怕生的孩童,长相与少时的我一模一样,只是眉眼更疏淡,精致之余更显薄凉,她什么都没问,只是帮我掖好被角,然后俯身、又抱住我。
妹妹的体温是暖的,我望向鸦羽色发顶,感到颈子被什么濡湿。
她流泪了。
我的妹妹,罔咲朝奈,是个爱哭的、胆怯的、不幸的女孩子。
她从小就爱哭,哪怕被邻居笑着调侃两句、都紧张得不行,泪珠欲落不落。
我想,她其实并不那么怕的,我很清楚,她只是不知所措。
她习惯被人牵引行进,做人家安排好的事,因此无论上学还是照顾我,这些必须做的事、她总能做得很好。可倘若无人引导,她便会原地打转,分明四面通达,却好像被无形墙壁困住的小动物,做不出什么决定。
我若死了,谁来牵她的手呢?
我常常怀此忧虑。
异人走后,病情一落千丈。
之后的记忆模糊不清,我似乎陷入癔病,满目总萦绕形状特异、异于常世的扭曲怪物,偶尔视线清明,总看见朝奈在哭,而后才后知后觉、她还攥着我的手。
原来那温暖来自妹妹。
死期来得并不比想象慢,我期待许久,可到来的那日,也不过是他人平平常常的一个日子。
那天晚上,我久违的梦见那女人。
罔咲家宅常年阴森晦暗,那夜皎月明亮、微风轻柔,红樱簌簌摇晃,像一树妖精轻歌曼舞。
月光落在银发雪肤,落在如樱红瞳,母亲垂目望我,她的女儿发似落雪。
常年疯癫痴狂的美艳女人放下手中捧着的志怪书籍,放下诅咒与异人的故事,拥抱了我。
她问,“冷吗?”
母亲的怀抱香香的,红樱余香馥郁悠长,月光徐徐洒下,洒在闪闪发光的、鲜红璀璨的花瓣,像渡上一层永不腐坏的银光。
我蹭蹭她的胳膊,迷迷糊糊地抱怨,“我好冷。”
然后说,“我困了。”
母亲便从眼睛里笑出来。
她将我抱进室内,放在床上,掖好被角,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晚安,濑奈。」
我从未告诉母亲,她实在很美。
于是我想对朝奈说,“晚安,朝奈。”
只是可惜,说到一半,便没了意识。
我回到宫城,回到仙台,回到阴雨连绵的乡郊。
罔咲祖宅那样不详,樱树浸血,花开成荫,轻小花瓣簌簌摇晃着迎来旧人,浓香散开涟漪,像那晚萦绕不散、留在校服外衣的余味。
我走进室内,盖上被子,躺进雨雾般包裹而上的余香。
我想,总有人在那里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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