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井澪走出便利店，黑猫被她的出现吓了一跳，从垃圾箱顶蹿下来，撞翻的易拉罐滚落到巷子深处。她循声望过去，一眼就看见了蜷在那里的人影。男人穿着奇怪的袈裟，衣服被血浸透成暗红色，断臂的截面看起来像是被野兽撕咬过，看起来狼狈不堪，像被雨淋湿的败犬。
“要杀……就快点。”
虽然有多年执行部经验，辞职一年多的樱井澪看到这样的场面还是吓了一跳，她当然不会蠢到报警或者叫救护车，指尖在手机锁屏上悬停三秒，最终按下一串鲜少联系却从未遗忘的号码。
十分钟后一辆黑色厢型车无声地驶入巷口，几个穿定制西装的男人鱼贯而出，内衬的浮世绘刺绣在巷口路灯下显得更加华丽耀眼。葛饰北斋的浪花，歌川广重的富士山，月冈芳年的骸骨，这些本该出现在浮世绘的图案，此刻正包裹着这群刽子手的躯体。
“澪小姐。”为首者冲她鞠躬，“大家长说您三年没叫过外勤组了。”
“特殊情况。”
这群处刑人头一次做救死扶伤的活计，手上没有轻重，搬运伤者的动作像在装卸货物，但是看清樱井澪的脸之后都开始对这个陌生男人小心再小心。
车门即将关闭的刹那，樱井澪突然伸手按住厢型车门槛：“我和他一起走。”
于是她又回到了源氏重工，这个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的地方。医疗部的成员已经在门口待命，车门滑开的瞬间，他们便围了上来，动作精准迅速。担架车轮碾过地面时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是某种节肢动物在爬行。
重建后的大厦延续过去的风格，被铁黑色玻璃幕墙包裹，即使到了晚上依然灯火通明，西装革履的职员们穿梭其间，皮鞋跟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此起彼伏。有人认出她，恭敬地鞠躬，又迅速消失在电梯门后。
一切都和记忆中分毫不差，天灾之后这座大厦又恢复了正常运转，昼夜不停地处理各种业务。
大理石地面突然扭曲成记忆中的血泊。
她踉跄着扶住立柱，那些翻滚的、腥臭的、从逃生出口倒灌进来的水泥，在闪回中淹没她的脚踝。那天有人用水泥浇灌源氏重工的门，没有人可以逃出生天，于是整座大厦变成了一座屠杀的人间地狱。这栋建筑正在她的幻觉里坍塌，每一块砖石都变成墓碑。
“您还好吗？”
现实如刀锋般切回视野。穿三件套西装的男人正以完美的九十度朝她鞠躬，双手紧贴裤缝，姿势标准得仿佛用尺子量过。
“大家长在等您。”
他目光扫过她沾着颜料的卫衣袖口，以及便利店塑料袋里露出的啤酒罐，最后定格在她不自觉摆出的防御姿态上，是过去战斗留下的后遗症，右手永远虚按在原本佩刀的位置。
这里不像贵宾专用的观光电梯有漂亮的玻璃幕墙，能够俯瞰东京夜景，黑色的铁门阖上后便隔绝了一切外部的杂音。电梯镜面映出荒诞的对照，他的阿玛尼西装与她的帆布鞋，他熨烫平整的领带与她凌乱的金发。当年那个需要踮脚才能按到顶楼按钮的小女孩，如今带着满身硝烟味归来，手里却只拎着711的廉价塑料袋。
当电梯开始上升时，她突然开口：“那些水泥……”
“已经全部清理干净了。”西装男人他盯着跳动的楼层数字，在她旁边小声回答。
“但有些痕迹永远都擦不掉。”
电梯一路上升，在三十楼停下。
目的地在醒神寺。穿西装的男人带她穿过一片榻榻米区域，打开一处隐蔽的拉门，朱红色的鸟居出现在视野里，这座极其现代化的大厦上竟然会有这样古朴的露台，花岗岩墙壁上雕刻的诸多神魔在月色下仿佛百鬼夜行，酒吞童子的獠牙泛着冷光，玉藻前的九尾在云影中摇曳，仿佛下一刻就会从石壁里扑出来。
穿着黑留袖的女人站在下方的石桌前等她。樱井七海还是戴着那副深红色粗框眼镜，眉眼如图十八岁时一样动人。他们之间说话一直都是开门见山的风格，几乎不客套寒暄：“你知道我们和咒术界签过互不干涉条约。”
樱井澪把便利店口袋放到桌子上：“我现在不是蛇岐八家的人了，条约对我不管用。这是我的个人行为，和本家无关。”
“你对他了解多少？”
“不多，但足够我救他。”
樱井七海嗤笑一声，摇了摇头：“你和我年轻时简直一模一样。”
她把一份文件扔到石桌上，樱井澪瞟了一眼标题，那是男人的身份资料，厚厚一沓：“夏油杰，咒术界最危险的通缉犯。他们的高层已经下令执行死刑。”
“哦？”她挑起眉，用食指挑开封面，迅速看了一眼，“您知道的，我当执行官时，经手的死刑犯能填满整个东京湾。至于我救他，您就当是我在赎罪吧。”
“我们的罪孽，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还清的，这是来自血源的诅咒。你辞职那天我说过你一定还会回到这里，因为这就是蛇岐八家的人无法逃避的命运。”
樱井澪只是静静听着。
她想起决战那天，风魔小太郎逆流而立，那把斩过无数死侍的刀此刻正抵住摇摇欲坠的铁门。她冲下直升机，将樱井七海和源稚生拖进机舱。最后三次俯冲时，死侍群已如黑潮吞没了最后的安全通道。
“走啊！”
那个总在居酒屋大谈年轻壮举的男人，正用肩膀抵住变形的门框。樱井澪想起他总说“我们不过是有爱恨情仇的俗人”，最后时刻他在身后对着樱井七海大喊着活下去，大家都是普通人，这些年爱得乱七八糟，恨得乱七八糟，他和樱井七海到底是生不逢时错过了，这是他最后的祈愿。
在最后一刻风魔小太郎被那个魔鬼推入海中，平时高大的身影此刻小如蝼蚁。
舷窗上的雨痕逐渐将这一幕扭曲成模糊的光影。樱井七海把指甲掐进她的肩膀，不敢回头看，仿佛稍有迟疑，她就会从飞机上跳下去，和那个她恨了半辈子男人一同结束生命。
风魔小太郎希望樱井七海活下去，再也不要孤独一人。讽刺的是，七位家主都在白王之战牺牲了，她最后还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葬礼那天，樱井七海手里攥着风魔小太郎的断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樱井澪默默走到她身旁，接过那柄刀时，才发现这位新任大家主的和服腰带系错了方向。这个永远精致的女人，此刻连最基本的仪容都无力维持。
重建的日子像一场漫长的噩梦。樱井澪记得无数个通宵的夜晚，她和樱井七海在办公室靠咖啡和止痛药维持清醒。乌鸦偶尔会带着威士忌闯入这场苦修。新任执行局长的领带永远系得松松垮垮，仿佛随时准备远行。
“老大说过，”他总这样开头，“他说要去法国，在天体海滩卖防晒油。”
那是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
多可笑啊。这些谈论着超市特卖和足球赛的男人们，血管里流淌着古老的龙血。他们会在晨会时抱怨腰疼，却在死前爆发出能撕裂魔鬼的力量；他们收藏着《冲绳度假指南》，却比谁都清楚自己终将死在某个雨夜的废墟里。
那些关于法国海滩的梦，那些说要一起老去的誓言，不过是困兽在镀金笼子里的幻想。
樱井澪突然看清了这个家族最深的诅咒——龙血给了他们超凡的力量，却永远剥夺了作为凡人最微小的幸福，他们再也无法在阳光普照的午后，牵着所爱之人的手，讨论晚上该煮味噌汤还是咖喱。
樱井澪提出辞职那天，樱井七海还是头也不抬地批着文件，只说了一句话。
“记住无论你什么时候回来，我身边都有你的位置。”
樱井澪道谢，转身离开。她手腕上还戴着当年源稚生送她的潜水表，表面早已碎裂，指针永远停在白王苏醒的那一刻。
樱井七海盯着她手腕上那块破碎的表，轻轻转动手中的钢笔，金属笔身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你今天没服用镇静剂？”
“去便利店买零食而已，没人会想到用那东西吧。”
樱井七海向前倾身，珍珠耳坠随之晃动：“没用药就敢回源氏重工？看来心理评估报告还是把你写得太保守了。”
这是白王之战留给她的礼物。樱井澪的评估报告至今锁在最底层的档案柜，她被诊断出患有严重的PTSD，但是一直拒绝接受治疗。樱井七海最终妥协的产物，是每月派人送去镇静剂，这样她至少可以迅速入睡，即使噩梦连连。
这时一旁的主助理走到樱井七海身旁，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樱井七海摆摆手示意说自己知道了，她盯着樱井澪看了很久，最后像是妥协一般开口。
“他的右臂接上了，用了赫尔佐格留下的神经再生技术，你知道，这本来不该给外人用的。”
“谢谢，”她的声音很轻，“您最后还是帮我救了他。”
“我只是好奇，当这个疯子发现你救他只是为了自我满足，会不会亲手掐断你的脖子。”
“那也不错，起码他活得比我认真。”
樱井七海没再说话，只是翻到医疗报告的最后一页，签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樱井澪起身告辞，离开之前对新助理说医药费从自己离职金里面扣，助理把报告递上，她才发现樱井七海已经付完了账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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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执行官再就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