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一个疏忽的夜晚,门扉留下了一道罅隙。他站在黑暗的走廊上,看见樱井澪背对着门口,调色刀在手中翻转,刀刃折射出的冷光在她脖颈上划出银色的弧线。画布被她的身影遮挡,只看见调色盘上堆积着大量猩红与靛蓝,像一滩凝固的血与海。
趁樱井澪不在家时,他终于推开了那扇禁忌之门。画架上排列的作品让他瞳孔微微收缩,每一幅画中,渺小的人形都在与庞然巨物缠斗。那些扭曲的怪物有着青铜色的鳞片与骨刺,而所有人类的面孔上都没有眼睛。
房间中央那幅未完成的巨作被聚光灯笼罩。《地狱变》的标签卡斜插在画框边缘。他呼吸停滞了一秒——燃烧的东京塔,融化的柏油路上爬行着白骨般的死侍,而在画面正中央,八首的白龙正从赤红的云层中探出利爪。
这分明是他噩梦中最常造访的场景。
那幅画的细节如同某种毒素渗入他的日常。每当夜深人静时,白龙的竖瞳会在记忆里突然亮起。
他开始刻意避开画室。
他们维持了这样诡异的生活状态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晚上夏油杰起来喝水,他对这间公寓的的构造已经聊熟于心,即使闭着眼睛也能避开所有的障碍,所以没有开灯的习惯。但是那天不一样,他把冰水倒进玻璃杯的时候,两点金色磷火突然在黑暗里燃起。或许是还不习惯新生的右手,他手一抖,水洒在吧台上。
“我以为死过一次的人不会害怕鬼。”
樱井澪幽幽开口,轮廓逐渐在黑暗中显现。那双眼睛却绝非人类所有,而是和梦里那条白色巨龙的黄金瞳一模一样,竖瞳如熔化的黄金般流动,虹膜边缘泛着冷血动物特有的金属光泽。
他此前一直怀疑她不是普通人,现在他终于确信,这个救了他的存在绝非什么“猴子”,甚至可能从未属于过人类范畴。
他盯着那双妖艳美丽的黄金眼瞳,直到她伸手按亮壁灯才回过神来。
“你是鬼吗?”
“不是,”她打开柜门,取出一个袋子,咖啡豆从包装袋中倾泻而出,在研磨器中碰撞出冰雹般的声响,“相反的是,我曾经是斩鬼人。”
“你不是人类。你到底是什么?”
滤杯中的咖啡粉渐渐隆起,如同一座微型火山。
“混血种。我体内同时流淌着人类和龙的血液。”
“龙?”
这个音节在夏油杰唇齿间滚动,他愣了一下。他迄今为止唯一见过的龙就是自己的咒灵虹龙,拥有世界上最坚硬的鳞片。
樱井澪突然抓起夏油杰的手按在自己颈动脉,指腹下的脉搏突然停滞,整整七秒后,才传来一声非人的沉重搏动。
“现在相信世上有龙了?”
她松开手。
夏油杰注视着她的眼睛,第一次对自己构筑的常识体系产生动摇。
记忆闪回到十五岁那年,他在咒术高专古籍室偶然翻到的《日本书纪》残卷。泛黄的纸页上记载着“体长千丈,目如赤玉”的生物,当时只当是古人面对天灾时的幻想投射。那些被学界解释为“火山喷发隐喻”的文字——“白鳞蔽天,八首垂云”,或许正是某个亲眼目睹白王复苏的混血种留下的绝望记录。
如果龙存在,那么神呢?如果连血液都能被篡改,那么他穷极一生追求的“咒术师至上主义”,是否也只是井蛙之见?
樱井澪按下咖啡机开关,注视着滤杯中逐渐上升的黑色液体,她的手指上还残留着颜料的痕迹,夏油杰借此机会把那个问题问出口:
“你是画家?”
“可以这么说。”
“画家都这么擅长处理伤口吗?”
他意有所指地看向自己新生的右臂。
“殡仪馆的入殓师也会画画。”
夏油杰的视线移向画室方向,隐约可见那些画作的轮廓。
“为什么他们都没有眼睛?”
空气骤然凝固。她的动作一顿,咖啡壶在她手中微微倾斜,滚烫的液体溢出杯沿。
“你都看到了?”
“我做错了吗?”
他反问。
“不是你的错。”
樱井澪将牛奶缓缓注入咖啡,乳白色的漩涡在黑色液体中沉沦,最终消融成浅褐色的云絮。
“我以前见过太多眼睛,求生的,求死的,”她拿纸巾擦拭吧台水渍,“可我再也画不出那样的眼神了。”
夏油杰握着水杯退向走廊,玻璃表面凝结的水珠沿着他手腕滑落。他感觉到视线烙在脊背上的温度,不敢再回头看她悲伤的黄金眼眸。樱井澪还站在原地,并没有跟上来,也没有问多余的问题。她只是看他离开,看他静静地关上门。然后他听见开关的轻响,以及一句漂浮在夜色中的:
“晚安,通缉犯先生。”
樱井澪下午两点才回去睡觉。
临睡前她照例在恒温餐盘里留下今日的餐食,普罗旺斯炖羊膝配黑松露土豆泥,摆盘一如既往精致。
夏油杰揭开餐盖,金属发出细微的嗡鸣。正当他舀起第一勺土豆泥时,走廊尽头突然传来啜泣声,紧接着是她的尖叫:“不要走”,“别丢下我” ,然后玻璃杯与药瓶碰撞的声响如同冰雹砸落。他站在门口很久,手掌扣在门把上,黄铜的寒意顺着掌心纹路蔓延,最终凝固成一道不可逾越的界线。
他肯定她一定经历过什么特别的事情。这女人显然收集痛苦如同他收集咒灵,每种绝望都分门别类装在贴好标签的瓶子里。
夏油杰突然想起她画室里那些无眼油画,那些空洞的眼眶或许根本不是艺术表达,而是某种更为残酷的记录。
但不论对他还是对她而言,现在绝对不是询问的好时机。他们就像两个在暴风雨中擦肩而过的伤员,各自拖着血淋淋的过去,默契地不对彼此的绷带多看一眼。
午夜樱井澪醒来煮咖啡的时候,发现夏油杰已经做好了饭。
她凝视着料理台上那盘煎蛋,用叉子戳破蛋黄,半凝固的蛋液像熔岩般缓慢溢出。她突然意识到,这是这两年来第一次有人为她准备食物。
樱井澪对着咖啡杯低语:“没有我做的好吃。”
声音轻得像女巫念诵咒语。
这天晚上过后她的作息逐渐向日光靠拢。夏油杰开始能在白天的厨房遇见她。
“打算当个正常人类了?”他斜倚着冰箱问她。
“怕某个通缉犯被吓到。”樱井澪擦拭着水果刀,“好不容易救活的,我可不想再来第二次。”
白天大部分时候夏油杰在书房看书,墙上的长刀在阳光下泛着青芒,凤凰家纹在刀柄上振翅欲飞。
她的书架有些过于大了,占据了整整一面墙。什么年代的书籍都有,时间在这里失去线性。这里有很多美术教材,很多小说和哲学书,很多关于龙类的研究资料,炼金术的论文,以及不知道哪里搞到的历史孤本。他时常抽出一本加缪,或是那册记录城市伤痕的摄影集,偶尔也把龙族历史当作奇幻小说翻阅。
他知道她不是人类之后这一切都变得可接受起来。
樱井澪有时会无声地出现,来取资料,顺便在他桌上放下一杯大吉岭茶或者切成星形的蜜瓜。
他知道这些细节都是危险的信号,就像接受投喂的野兽会逐渐失去野性。但当他看到被笔圈出来的印刷字时,又觉得或许他们早就在同一条贼船上了。
那天夏油杰在看《混血种身体与精神遗传研究》,她端着咖啡推门而入。
“什么是血之哀?”他问。
“混血种常见的精神副产物。”樱井澪将咖啡杯放在桌上,从书架上取走一本色彩分析,“是你永远知道自己不属于人群的一种痛感。”
夏油杰挑眉:“高级版社恐?”
“社恐能治愈,”她的指甲轻叩书脊,“血之哀不是。它是写进你基因里的疏离,从出生起就告诉你,你不是人,也不是龙,你不是任何一种存在。”
他没说话。
樱井澪靠着书架,继续解释:“我们会获得言灵,那是龙的语言。拥有那种力量之后,你看任何人类都像是在看易碎品。你会本能地退后。你不敢靠太近,因为你会破坏他们。所以混血种才会聚在一起。不是因为喜欢对方,是因为和他们在一起时,你才不会忘了自己是什么。”
夏油杰盯着她蜥蜴一样的眼睛,又问:“你也这样吗?”
“无时无刻。”
他闭上眼睛,回想起咒灵操术觉醒那天,伙伴们惊恐后退时带翻的柠檬汽水,糖浆在他鞋面上黏成琥珀。他再睁眼时,发现她的黄金瞳里映着同样的孤独。
于是他只是笑着低声说了一句:“真他妈像我小时候。”
他们就这样隔着咖啡蒸腾的热气沉默地对坐。没有人说话,只是陪伴彼此,仿佛这样就能消解永恒的孤独一样,即使他们都知道这无济于事。
他们两个活在死亡边缘的人,嗅觉总是灵敏得可悲。她身上是硝烟与颜料混合的味道,是龙舌兰酒一样辛辣的孤独,而他携带的是诅咒残秽的腥甜与自我毁灭的诱惑。他们就像两匹受伤的狼,在雪地里嗅到彼此伤口的气息。
他其实隐约感觉这个女人比看起来更需要他,他的直觉一向准确。他其实有点开始习惯这样的生活了,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对于他们这种行走在生死边缘的亡命徒来说,尤其危险,可这个想法一旦产生就变得挥之不去。
他们开始共享同一张餐桌。柚木桌面上渐渐出现双份的餐具,夏油杰甚至会在晨间留下便签,用锋利的字迹写着“今晚想吃惠灵顿牛排”。
樱井澪处理西餐的手法确实漂亮,剔牛骨时刀刃沿着筋膜游走的弧度,烤勃艮第红酒炖牛肉时计算香草碎末的精准,都带着训练过的精确。唯独捏饭团时总会松散开裂,味增汤的咸度永远差之毫厘。
“卡塞尔学院的必修课。”某次她煎着菲力牛排说道,平底锅里的油脂爆出细小的金花,“包括但不限于拉丁文、炼金术和法国菜。”
夏油杰用叉尖戳破溏心蛋:“听起来和咒术高专一样,只不过我们的工作是祓除咒灵,而你们杀的是龙。”
樱井澪转动研磨器,黑胡椒雪片般落下:“听起来我们都在为别人的梦想赴死。”
餐刀突然在瓷盘上划出刺耳鸣响,沉默像透明的琥珀包裹住两人。
“你的梦是谁的?”
他终于打破寂静。
她望向橱柜上积灰的冲绳砂瓶。
“不知道。可能早就死在某个雨夜了。”
樱井澪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餐巾边缘:“倒是有个朋友,梦想是去天体海滩卖防晒油。可他为了家族的事业牺牲了,我想帮他完成梦想,但是至今没有动身,因为我也许已经找到了值得自己留在东京的理由。”
牛排的血水在盘底洇积。夏油杰注意到她说“朋友”时睫毛的颤动。他突然放下筷子,银器与瓷碗碰撞出清越的颤音。
“天体海滩有什么特别的?”
她嘴角扬起一个笑容,酒窝里盛着危险的甜蜜,黄金瞳在晨光中熔化成蜜糖色。这个笑让她看起来有点古怪,却有种让人恐惧却又摄人心魄的美感。
“合法裸露,五十度的沙砾,劣质音响放着重金属。还有……”
自由。
夏油杰看见那个未出口的词汇在她瞳孔里燃烧。她的眼神让他想起被囚禁的狮鹫标本,玻璃眼珠后仍残留着对悬崖的肌肉记忆。他忽然伸手碰了碰她腕间的旧伤疤,这个动作让两人都怔住了。
厨房计时器突然尖叫起来。樱井澪转身时发梢扫过他的指关节,像某种小型动物的逃亡。而他没有告诉她,刚才那一刻,在她眼底看到的不是自由,而是自由落体前最后的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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