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文光上的高中是全省前三的高中，以食堂特别好吃闻名。他自己都快忘了自己的高中生活是怎么样的了，除了食堂特别好吃。

日子还是要过，而且这么一天天地过。从俊愈发不受欢迎，他身上有很多显而易见的小毛病：吃饭吧唧嘴，会做出很夸张的举动，笑声很奇怪，声音也很奇怪，走路姿态像一只熊，沉默寡言，也不喜欢上课问老师问题。

奇怪的是，从俊的学习成绩一向很好，尤其是理科。方文光分科后就转去了文科，勉强考上了个重点大学。从俊的理科成绩也是他这辈子才开始注意到的。

不过从俊并没有打算与方文光走得太近，方文光亦然。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方文光看向对方的眼神太过冰冷，像是在看一个死人。这样的眼神让从俊感到有些害怕，会下意识地躲着方文光。

但与此同时，从俊也在注意着方文光。对方并不反感和他的接触，也不会露出厌弃的眼神，即使看着他的眼神似乎比厌弃让人感到更不寒而栗。偶尔甚至会和他说话。

每次方文光和从俊说话之后，都会让从俊安心地过上那么一两天。从此以后又是讥笑、谩骂，递过来的纸条上写着折辱的话，几乎所有人都在把他当一条狗对待。填鸭模式的教育之下，所有人都在把焦虑投射到彼此身上。

从俊再一次成了众矢之的。

但因为所有人都顾虑着甚至会对从俊笑的方文光，没有一个人会在方文光在场的时候做出如此的事。

打扮漂亮时尚的男生女生会用嘲弄的眼神打量从俊，也会用崇拜的眼神去问方文光：“你在看什么书？”

方文光在看的书，从来都不是普通高中生能看懂的类型，是弗洛伊德、是弗洛姆、是荣格，听都没听过的精神分析流派；是反经、逻辑思维与诡辩、欧洲神话美学。

听说方文光是大老板的孩子。

听说方文光年纪轻轻就得了什么奖。

听说方文光要去国外留学……

在同学们眼里，方文光就像个神话。在从俊眼里，方文光就像个神。

时间过去了半年。

方文光照例该干什么干什么，拖着这一副重生的身子，晒太阳，晒着太阳学习，躲在从俊背后看书，和前来搭讪的同学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嗑，诸如此类。就算已经是个成年人的灵魂，感觉他和以前看上去也没什么很明显的区别，也还是个性冷淡。

又有人和方文光表白了。

情书没有塞在抽屉，直接递到他的手上。递给他情书的是个清秀白净的女孩，这很正常，谁都喜欢帅哥，帅到足够的程度的时候就会有美女喜欢。他们在放学的教室，教室的角落，女生笑吟吟地把情书交到他手上。

方文光看了一眼，接过来，拆开确认了一下，然后抬头看了一眼女孩。

他说：“对不起，我觉得高中还是要以学习为重。”

女孩瘪瘪嘴：“那如果我和你考上同一所大学呢？”

“那就到时候再说，”方文光说，“我不谈没发生的事。”

女孩说：“好吧。”

恋爱没谈成，女孩笑嘻嘻地坐到了从俊的位置上，撑着下巴问方文光：“我不是你喜欢的类型，对吧？”

方文光诧异地看了对方一眼。女孩很漂亮，高中要求剪短发，她的短发配着松散柔软的刘海，衬托出清晰干净的下颌线。眼睛很大，睫毛很长，眼睛闪亮亮的，占了好大的脸部面积，鼻子又笔直又小巧。整个脸都很精致，但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和最后的印象都只会是那双大眼睛。

方文光回答：“我没想过。”

女孩继续问：“你喜欢什么样的？”

“听话的。”其他的没有细想。

“真大男子主义。”

“你不需要。”

方文光很清楚自己刻在骨子里的强势，上辈子他就是凭着这样的强势接管了亲爹的公司，所以也没考虑过谈对象，但是这样的强势带到和恋爱对象的相处里，那估计就不是什么好事了。人贵有自知之明，虽然也没自知到哪去。方文光没有恋爱脑，所以上辈子和这辈子都格外抢手。

但如果说喜欢什么样的人，方文光想，他应该喜欢那种不会给他带来任何麻烦，而且百依百顺，也不会让他看着不顺眼的，能陪着他的，就够了。这样的人很难找，所以他索性不找，自洽的人是不需要一个对象的。

他并不提供爱，也懒得索求爱。

“我叫常浅。”常浅笑了，朝着方文光伸出手，大大咧咧的，也完全没有表白刚被拒的羞恼：“交个朋友怎么样？”

方文光有点无奈，和常浅握了握手。

“对了，”常浅想了想，“你这儿是不是坐了个很高的男生？”

“是有，怎么了？”

“唔，”常浅咬着指甲，眼睛睁得大大的，“我看到他被我们班男生堵着去厕所了……你去哪里？”

“我去看看。”

方文光只撂下这一句话，就走了出去。

男厕在楼梯旁的拐角，和他们的教室并不算远。高中部很大，又是放学时间，晚自习还没开始，高一这边没什么人。方文光的脚步莫名有点急促，半年了，他和从俊也都没什么交集，从俊的生活也因为有他的存在——可能是——平静了不少，但还是有事情会发生。

厕所里，混混样的隔壁班男生举着烟头，就要往从俊裸露的手臂烫去。从俊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贴着墙壁缩在角落，眼里都是绝望，像是一只已经习得性无助的狗，无力反抗，无处躲藏。烟味。方文光皱了皱眉头。

“让个路可以吗？”

不同的是，一个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是方文光。

为首的混混看见是方文光，眼神变得有些尴尬，他的爸爸还在让他多巴结一下方文光，因此他也听说方文光袒护从俊——即使方文光只是在正常和从俊日常交流，他将要落下的烟头收起来了。

“方哥……”

有学生看到方文光，陆陆续续地和他问好。

从俊低着头坐在角落，更像一坨熊。

“他是我朋友。”方文光的嘴角噙着笑，拿出一包烟放到了为首的学生手里：“明白的吧？”

“这……明白。”

听到“朋友”这个词的时候，从俊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最终还是缓缓暗淡下来。

他记得方文光，漂亮的、坐在他身后的人，他从来都不敢和对方搭话，多受欢迎。方文光来了？是他出现幻觉了吧。就像神那样的方文光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从俊一个人躲在脏污的厕所角落，整个人都在抽搐似的发抖。许久也没有晃过神来。他看着方文光好像和其他人说了什么，人们陆陆续续走了，直到所有人都散尽，直到打响了上课铃，方文光还是站着，站在烟味里，站在从俊眼前，黑暗与污浊中像个落世的神。

“以后没人欺负你了。”方文光说。

“以后谁欺负你，你就和我说。”方文光继续说。

从俊遭受的欺负他都看在眼里，他不作声只是并不知道有朝一日真的能发展到如此严重。他在等待一个时机，也许时机足够，他就能把一个人从死亡中拉出来。

也许还能顺手救一下自己。

过去的半年内，方文光一直在造势。他在潜移默化地让所有人都信服他，像是他上辈子做过的那样。

论数理化成绩，他比不过从俊。但论人心，他所学的已经够用了。

从俊嗫嚅着嘴，沉默了好一会，说出了一声：“谢谢。”细若蚊呐。

方文光蹲下来，直视着他的眼睛：“听不清，大声说话。”

“谢——！”如鲠在喉，又像是一道指示，从俊霎时间领悟了什么——所有人都在因为他做的“错事”排挤他，可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他他到底错在哪里——他只得像一只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撞得头破血流。

他再次道了一次谢：

“谢谢。”

声音明朗，斩钉截铁。

“要不要我帮你请个假，你换身衣服？”方文光站起来，嫌恶得用手挥了挥，快步走出卫生间，示意从俊跟过来。他倒是不担心晚修的上课铃，多几分钟少几分钟没事。

“我……”从俊犹疑着，看向方文光，似乎是在等待他的指示。

“你很臭。”

方文光看着从俊，思考了一下：“不过也不是你的错，但我还是建议你回家换衣服。”

“是、……好的。我自己会请。”

被方文光嫌弃，从俊露出一副晴天霹雳的表情，拘谨地和方文光保持了一定安全距离。他这个样子肯定不能再去晚修，只能慢悠悠走出校门。在走廊的时候，从俊回头看了一眼，青春活力的女孩蹦蹦跳跳地过来揽过英俊少年的手臂，亲昵地和他说着什么，俊男美女，好耀眼的搭配。方文光的神情对那女孩似乎带了一些温柔，校园里的故事也理应如此，干净，纯洁，美好。

羡慕开始在从俊心里生根发芽。

和羡慕一起盘缠起来的，还有那个愈发清晰的轮廓，迎着光，一点点变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