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泽某处,林惊羽本在瘴气中与同众人失散,幸而在密林中穿行数日后又与曾书书和法相汇合,此时正逢暮色四合,三人便共同寻了处空地燃起火堆扎营,稍作歇息。
曾书书似是疲累早早歇下,而若无他在中斡旋活跃,出于某些历史遗留问题,林惊羽和法相之间一贯气氛微妙略显尴尬,更严格来说是林惊羽单方面一点不想搭理这些天音寺的光头,奈何不知是否因为自觉师门亏欠对方,法相还偏总是对他颇为关切主动挑起话题,把林惊羽搞得不胜烦扰又不好意思直接翻脸,只随便回话应付着,心思却早已不在此处。
正逢这数日他恰好新养成了一个习惯,那便是每当如此时心情低落,又或是白日行进中叫那些无处不在的剧毒蛇虫频繁袭击得甚是烦躁的时候,就总会习惯性将手抬起伸向胸口——直到隔着衣料触及那个圆润光滑的硬物轮廓,胸中的烦闷焦虑便会极大得到缓解,皱成一团的眉心也不自觉舒展而开,甚至他自己都没发现,原本被法相提起关于张小凡的话题而冰冷锋利的目光也在林惊羽眼中褪去,逐渐平静柔和了几分。
而且摸了那枚平安扣片刻之后,林惊羽还突然整个人顿了一下似想起什么,忽从袖中取出一个药瓶倒了一粒,毫不犹豫仰头服下。
“林师弟可是伤势未愈?”
果不其然他服药的动作再次引来法相的好意关心,林惊羽神情淡淡回答:“无碍,旧伤已愈,只是偏有人放心不下,非要我——”
他不太自然轻咳一声,眼神躲闪向一旁:“只是些调理顺息的丹药罢了,大师无需挂心。”
且不提林惊羽自己说漏嘴,从刚才开始他短时间的情绪变化就都被法相尽收眼底,天音寺年轻一代第一人何等聪慧玲珑心思,就算法相之前并不知道他脖子上戴的饰物从何而来又有什么特殊意义,到这会儿也基本猜了个七七八八,不由后知后觉露出了悟之色,无话可说只剩失笑摇头。
人家道门俗家弟子的儿女情长,他这个五蕴皆空的佛门中人哪可能还揪着不放刨根问底,倒叫林惊羽歪打正着得到了他从开始就巴不得的清净,也很是机敏立即反应过来:只要自己露出没出息耽于情情爱爱的模样,法相就会一脸无语不再跟他没话找话,林惊羽干脆故意为之变本加厉,直接把平安扣从衣领拽出,面带微笑主动说道:
“此物乃是灵犀珏,本是一对,两枚彼此之间可相互感应指引,只要将少许灵力注入,便可、可……”
原本是为了故意膈应法相才这么做,却在白玉扣上真正浮现出指向标记的一霎那,只见林惊羽陡然瞳孔紧缩一张俊脸血色尽褪,下一秒便反手抓起斩龙剑化作一道碧光不管不顾疾驰而去,片刻之后又有金色和慢半拍的紫色法宝光芒跟着亮起紧随其后,其中还夹杂了曾书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停嚷嚷“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的声音。
虽然只有一瞬,但法相还是已明白他为何作此慌张反应,因为他看清了林惊羽手中那枚玉扣浮现的标记——并非朝着他们来路的瘴气墙与外泽,而是直指着内泽另一个方向。
他与曾书书紧追着斩龙那道不顾一切向前冲刺的剑光,法相亦是心头沉重,饶是他俩这等道行都得凝神十分专注才能勉强追上那道方寸大乱的绿芒,但这场追逐也只不过持续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林惊羽就像他之前冲出去那般突然从半空下坠,害得法相曾书书猝不及防超出去好远,待连忙刹车折返之时,只见那道白衣身影已在一片空地伫立默然垂头,似失了魂魄一动不动。
他撤去剑意护身孤零零站在那,生命力旺盛的血肉之身立即吸引了四周毒物蜂拥而至,在曾书书顿觉不妙的呼喊声中几道色泽各不同的斑斓毒虫向他扑去,在几乎挨上那雪白衣摆的一瞬,林惊羽身子依然未动,却忽有刺目碧芒自他提剑的右手为中心暴涌冲天,好似背后生了眼睛头也不回凭空挥出一剑,几条在半空避之不及的虫蛇顿时叫那怒涨的剑芒吞没碾成齑粉,剑气所至摧枯拉朽搅碎一切阻碍之物,甚至将地面劈开极深的沟壑,延伸而去数丈不止。
“林、林师弟,到底发生什么了,你怎么突然——”
连二人都叫他这一突然发威震慑得暗暗心惊,法相还算是早猜出缘由心里有数,见此也只是低声念诵佛号,到现在还全然不知的曾书书直接瞠目结舌,连一向灵活的嘴皮子都卡壳起来,直到林惊羽听闻呼唤转过身来,曾书书陡然迎上一双充斥懊悔与失措、煞气浓重几乎泛起血红的双眼。
与此同时,曾书书也终于看见对方左手中所执之物:一只脏兮兮沾满灰土的,挂绳被扯断了的白玉平安扣,而与之别无二致的另一枚玉环,也正露在林惊羽因疾驰赶路而略为凌乱的衣襟之外,随着那具身躯的动摇而微微颤抖。
两枚玉扣之上皆是浮现一道闪光标记指向彼此,柔和淡淡的白光本是最能够平息他不宁心绪之物,却在此刻之后,再无半分作用。
……
…………
内泽另一处。
即便人在魔教妖女手中,叶青岚也从来没有放弃挣脱跑路的心思,只是这实施起来相当困难,不光是被缴获没收了的飞行法宝,还是她一身叫金瓶儿封得死死一丁点灵力运转不动的经络气脉,眼下都是怎么想怎么叫人头痛不已的重重阻碍,到后来甚至嫌她那张嘴一张开就惹人烦,干脆连哑穴都给她点上了。
因此,叶青岚明明亲眼看着金瓶儿与独自一人在密林中穿行的天音寺法善狭路相逢大打出手,后面又是怎么设计将其困住,施以媚心惑术逐渐瓦解对方心志,可从最开始就跟个木头桩子一样被金瓶儿随手往灌木丛中一扔的她也动弹不得,连蛄蛹起来爬两下都做不到自救尚不能,更别提去帮别人。
她是眼瞅着法善渐渐守不住心神,在姹女媚无孔不入的蛊惑下愈发露出败相干着急,但庆幸的是,这场僵持了数个时辰的捕猎最终也没能让金瓶儿得逞,算是法善命大,赶在彻底撑不住要被妖女夺去神智沦为傀儡玩物之前,身后林中猛然亮起一白一青两道法宝灵光迅疾赶来援助。
看到那两道光芒散去显露出的人影,口不能言的叶青岚瞬间躁动起来两眼瞪大:萧逸才!燕虹师姐!卧槽队友救一下啊!看这里看这里!
只是那两人转瞬就和金瓶儿动起了手根本无心四下查看,更无奈他们这支正道小队进入内泽时日甚早,在外泽营地出发那会儿她还好端端的跟几人告别,等于他们抓破脑袋也想不到她会落在金瓶儿手中。
叶青岚无奈闭了闭眼,继续维持着一个被扔出来时就撅腚趴着的狼狈姿势,视线往下就能看见湿润泥土地面的纹理,使劲嗅嗅都能闻到泥巴和腐叶的气味,不知道确有其事还是她心理上的错觉,换了别处这种本该是挺好闻的,可在死亡沼泽这种破地她愣是从泥巴里也闻出一股怪异味道。
说到这个,叶青岚顿时心中暗自庆幸,好在这么多天妖女都携着她一起行动,金瓶儿身上那惑人妖媚的异香也早就连带把她整个人也腌入了味儿,那香气似有些门道叫各类毒虫毒蛇避之不及,幸亏如此,才叫她短时间内自己被丢在一旁也不至于立即叫死亡沼泽盛产的毒物团团围住。
天马行空乱七八糟地想着,外面叮叮咣咣地打着,数天以来不饮不食还时刻必须提起精神提防所积累的疲惫在此刻难得的独处之际缓缓露出端倪,在她愈发觉得视野模糊难以支撑眼皮之时,忽在面前出现一双穿黑靴的脚。
金瓶儿对敌之处离得远,远小近大她眼睛一转就可看个全貌,偏这极近距离受动弹不得的脑袋所限,再怎么努力也仅能从那两条腿和漆黑的衣摆,以及勉强能看到垂在身侧一双皮肤状态还算可以的手,凭借这些推测出对方是个比较年轻的男的。
那双脚再次迈前几步,而她清楚知道的是,这个人,肯定不是队友。
飞快地回忆了一圈确认正道三家里并没有谁穿黑色衣服的叶青岚,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再之后她就整个人忽然离地,腰身被人夹在胳膊底下给捞了起来,无半点力气的四肢软绵绵跟没骨头似的垂下,脸朝下能看见的依然是那双黑裤子的长腿和皂靴,然后一个沉重热乎的物体毫无征兆砸在叶青岚背上,伴随的是似曾相识的“吱吱”两声,那个死沉死沉的活物非常欢快在她薄瘦的脊梁上蹦跳,而她经络被封没有真气护体此刻防御为零,咚咚两下差点给她踹出一口老血。
叶青岚:“噗咳——”
“不可,回来。”
另一道比猴子叫声更让叶青岚心中大震的低沉男性音色响起,那重量便立即从她背上消失,把她跟一袋米一样夹着的男子面向灌木丛外金瓶儿与正道三人对战的情景,似陷入犹豫沉吟片刻。
只是眼下时机并未给他足够长久纠结衡量的时间,连叶青岚这大头朝下的都用余光瞟到林中远处亮起一道夺目清澈的湛蓝剑芒,随即只听黑衣男子略显不耐低哼一声,袖中一道玄青法宝光芒旋即幽幽亮起,干脆不再去管场中四人如何争斗正酣,直接偷了人质便飞身掠起继续逃离那道蓝光的追踪,一青一蓝转瞬消逝在重重密林深处。
跟破布娃娃似的被迫夹胳膊底下一路疾飞的叶青岚:“……”
——你有毛病吧姓张的!虽然很感激他把她从金瓶儿手里解救出来,但咱们非要这样吗,明明把她丢给萧逸才或者此刻正追在后面的陆雪琪就好了,你自己被陆师姐追着劈能不能不要殃及无辜,而且退一万步讲——倒把老娘哑穴解了先啊!
还有tmd能不能绅士一点,就算不愿意公主抱,好好背着都不会吗,她是活人又不是半扇猪肉,非得是这么个让人快要呕出胃液的破姿势??
尼玛的,怪不得当年先被灵儿发好人卡后察觉不到陆师姐心意,再后面跟魔教大小姐还BE了,活该单身十来年!!
………
实际上,后来的叶青岚也没能维持太久清醒,那两人道行太高,拿出十足实力的追赶速度与爆发力非比寻常,她又是有伤在身疲累至极,拦在胃部那条胳膊更不知半点体贴死死压迫得她恶心想吐,只需几个加速与大转弯,就干脆给甩得晕厥失去了意识。
再醒过来的时候,睁眼是黑漆漆的树冠与缝隙间更黑漆漆的夜幕,渐渐回归的知觉告诉她正躺在草地上,肋下的皮肤还是隐隐作痛,稍试图坐起五脏六腑就一阵翻江倒海。
嗓子忽一阵腥热,叶青岚急忙翻身把脑袋尽量探远,“哇”地一声呕了出来。
虽然只是象征性吐一下,水米未进多日的胃袋空空如也根本没东西,但这一个动作完才后知后觉提醒了她——咦,身体能动了?哑穴也解了?
“……叶师妹?”
忽有一道略不确定的清冷悦耳女声在不远处轻轻响起,叶青岚浑身一震随即狂喜至极,顾不得头脑仍在眩晕手脚发软,也没想起自己其实早在先前就脱离了金瓶儿掌控已不在危险中,只听了友军的声音就如释重负,赶紧抠着离最近的树干拼命起身探头,脸上喜形于色迫不及待回应:“是我是我,陆师姐救命!”
在她努力站直把脑袋露出树丛那一刻,当即望着眼前这略显诡异的一幕愣住:
夜风凄切,月色冷冷。
一个是深黯的、几乎融于环境之中的墨黑,另一道则是皎洁的、遗世而独立仿佛高不可攀的纯白。
二人神色皆是凝肃冷淡,却也略有区别,大抵刚巧像是他们各自的法宝一般:白衣女子的眼神锋锐清明毫不回避,其中似还竭力藏着跃跃欲试的激烈心绪,连带手中的天琊仙剑也隐隐嗡颤;而那黑衣男子却满是不愿正面应对的回避之态,整个人气势也显得消极颓然,正如那根貌不其扬的烧火棍,死气沉沉看不出分毫波澜。
在叶青岚这一探头破坏了氛围之前,那两人八成本是在这片空旷之地默然凝望彼此,而此刻眼神一旦错开,鬼厉的视线便低垂下去只漠然盯着脚下草叶,唯有陆雪琪侧过头,闻声向叶青岚看来。
——只一眼,她陡然变色。
当对方那一身斑驳血迹与跌撞步伐映入陆雪琪眼帘,尤其是看到那道斜贯了同门师妹整张清秀小脸的鲜红伤痕瞬间,陆雪琪瞳孔骤缩,绝美的面容在刹那被痛心与怒火浸染,原本垂下轻抵地面的天琊剑铮鸣一声再度直指那个沉默不语的男人,激愤至整具身躯抑制不住的轻颤:
“张小凡,你怎能——”
“你竟已如此……”
前一句仍是诧异愤慨,再后一句却转变为叫人听闻无不揪心的哀痛心酸,闻言的鬼厉眼角微动有所反应,亦不甚明显抬起头来朝叶青岚之处望了一眼,似也刚发现她脸破了相略有惊异,不料投来的眼神被已叫怒气攻心的陆雪琪误解,手腕一震划出一道无形剑气,齐齐斩断他鞋尖前一寸的野草。
“叶师妹,到我身后。”
陆雪琪嗓音冷如寒冰,分明是对她说话,眼睛却始终紧盯另一人,怒极反笑在嘴角牵出一丝苦涩的弧度,斩钉截铁说道:“除非踏着我的尸身,否则,此处无人再可伤你分毫。”
她清冷果断的话语被风吹散在夜幕中,随之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被长剑直指心口的鬼厉依旧默然,只在听闻白衣女子断然决绝的宣言后,面上浮现一丝难以觉察的酸楚自嘲,却不知为何就是不开口辩解,闻言也跟着讥诮无声笑了一下,眼里却是黯然无光。
……
自然,还少不了另一个同样被陆雪琪所言震撼得惊愕不已又摸不着头脑,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似乎误会了什么的电灯泡:“………啊?”
叶青岚人都傻了,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从神情冷冽的陆雪琪再到一脸麻木无所谓的鬼厉,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现状究竟引起怎样的窒息岔子,赶紧“哎哟”一声在自己额头一拍,哭笑不得撒开脚步去拦陆雪琪那只执剑的胳膊:
“不是,师姐,误会误会了——抓走我的不是他啊,伤也不是他打的,是合欢派金瓶儿,不信你闻,她留在我身上那股呛得要死的香味还没散净呢!”
陆雪琪眼眸流转望向她,虽不可能如所言那般没形象凑上去闻嗅,心中从许久之前就隐隐纠结一团的疙瘩却因此言解惑:其实早在先前追逐鬼厉之时,她落于他身后不远,就曾数次隐隐嗅到这股女子才会有的柔媚香气,当时便是百般滋味郁结腹中难以形容——毕竟事往日迁,他的现状她……一概不知,就算堂堂鬼王宗副宗主真的携着个女子双宿双飞形影不离,也并非什么绝不可能之事……
正因如此梗结于胸,从一开始她就难以维持平日冷静,才进一步在瞧见遍体鳞伤的叶青岚出现那一瞬失了理智,轻易往最糟的方向设想了去。
而现在,且不提叶青岚在身旁急切地手舞足蹈讲述她被金瓶儿掳走,后来遇敌把她丢到一边、以此才又被另一人趁机截胡的经过,事到如今就算不解释那么细致,镇定下来的陆雪琪心念一动也已了悟恍然,怒气一消顿时只剩几分尴尬惭怍,眸光略有些犹豫、仿佛不知该如何面对般缓缓投向对面那个沉默伫立的男子,轻声道:
“既是如此,你……方才为何不说?”
“……”
鬼厉目光复杂缄默不答,却是站在她身边的叶青岚忽然嘴里发出两下怪声,抖了抖肩膀阴阳怪气:“废话,师姐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家伙不长嘴的受虐狂体质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尤其还是被你冤枉,刚才他肯定在脑补什么自己是虐文男主的剧情,被你虐心虐身情天恨海,到最后他心灰意冷带球落跑——啊不是,我是说心灰意冷离去,而你追悔莫及追妻火葬场——总之把自己感动得生活不能自理呢,主动说出真相,我的天怎么可能,那还怎么爽到他?”
陆雪琪:“……”
鬼厉:“……”
后者终于再也绷不住那种丧气淡然的表情,眼神陡然一转犀利死死盯向她,然而叶青岚得瑟挑眉浑然不惧,挽着陆雪琪的手臂贱兮兮冲他吐舌头。
鬼厉:“…………”
一码归一码,虽然害得陆师姐误解差点翻脸动手这事根源在她,于情于理自己得担起责任帮忙澄清,但不代表她就很大度——擦,把她跟匹破布一样夹着飞,害她胃里翻江倒海肋骨疼得要死这事,老娘可还记着仇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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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第 7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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