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火之中，隆庆帝也开始了思考。

梁王作为他的继位者，这件事被一提出来，就如同火焰上泼洒了油脂，烧得隆庆帝心肺肠子拧着疼。

他终于意识到，除了顽固不化的大臣，还有一个虎视眈眈、坐拥兵马的弟弟，正在龙椅边磨牙吮血，跃跃欲试，觊觎如豺狼。

当下，他与梁王不分胜负，互为掎角之势。可未来呢？他的孩子能挡得住豺狼，而不被撕咬粉碎吗？

隆庆帝没有信心。

他一时间思绪万千，回想起自己儿时快乐的岁月，少年时步步为营的谨慎，中年时意气风发的沉湎，在病痛的作用下，他的心仿佛被洗了一遍，淤泥降下，清流涌动。

他想起了舒贵妃娇美的容颜，玄清稚嫩天真的脸，岐山王玄洵破罐子破摔的自甘堕落，汝南王玄济怨恨敌视的愤懑目光，还有那些刚刚落地便死了的婴儿……

倏忽，他又转念想起太傅对四皇子的夸赞，他在危机时刻机敏而冷静的表现，照顾玄清而又不嫉妒怨恨的泰然，以及面对自己的夸奖，既不张扬，也不受宠若惊的镇定。

……老四，的确适合这个位置。

他对玄清很好，也能应付玄济，说不准多加历练，便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

但是，他早已允诺了舒贵妃，要把她的孩子，玄清，推上龙椅……君王千金一诺，岂能就此打破？

“咳咳……咳咳咳！”隆庆帝痛苦地咳嗽起来，胸腔里的血腥味蔓延上咽喉，满口腥甜。他拿帕子捂住嘴，再移开时，猩红的血色铺开在洁白的巾帕上。

“陛下，奴婢这就去叫太医来。”隆庆帝的贴身太监，内务总管刘奇忙道。

在获得了呛咳的点头允诺后，他步履匆匆地离开了仪元殿，却并未直接前往太医院，而是饶进了西边的一扇角门里，对门口弯腰垂手的守门内侍低声道了句：“陛下旧疾复发。”而后便好似寻常经过一般，若无其事地去请太医了。

守门内侍悄没声地消失不见，去了瑶华宫，跟外头的小宫婢通了气，没多久，小宫婢便领着他去见了琳妃。

听完守门内侍的通报，琳妃微微点头，知道隆庆帝的日子就在这几日了。

刘庆虽是隆庆帝的内务总管，对他颇为忠心，但一朝天子一朝臣，隆庆帝即将驾崩，他也要为自己的将来打算。若新帝继位，他无甚么关系，恐怕要被驱逐出皇帝身边的圈子——这老货还贪了不少钱财，怕被清算呢。

琳妃，自然是他精挑细选的未来“渠道”之一。对于此，透露隆庆帝的行踪、身体状况，也不算什么了。

“做得不错，领赏去吧。”琳妃和颜悦色地说。

守门内侍欢天喜地地下去了，她紧跟着面色恢复平静，和蔼道：“淩儿，你看清了么？”

玉兰鹦鹉鎏金立屏后转出一个少年，眉眼如画，清隽俊美，身姿颀长，正是谢珉。他朝琳妃行了一礼，坐在她旁边的围榻椅上，道：“孩儿不甚明了，还请母妃指点。”

琳妃温柔看他：“刘庆这等为了自己而悖逆主子的奴婢，实在太多，淩儿日后对身边的人要多加小心，千万莫要偏听偏信，叫人哄骗了去。”

“孩儿明白。”谢珉听进去了，道，“母后先前叫人服侍儿臣的李长，年纪虽轻，行事却谨慎，为人也颇机灵，倒用得很是顺手。”

“你喜欢就好，服侍你是他的福气。”琳妃抚了抚谢珉的肩膀。他十二岁后，琳妃便再没有做太过亲密，把他当做孩子的举动。

母子俩又闲聊片刻，琳妃忽而提起其他事来：“翘紫、染绿这两个丫头没有服侍好你么？”

翘紫、染绿是琳妃在谢珉十四岁时赐给他开蒙房事的宫女，但谢珉没碰他们。琳妃担忧儿子身体，悄悄地问了太医，却知道谢珉身子健康，全然没事。那便只是宫女惹了他，才没有纳去？

谢珉道：“多谢母妃关心，翘紫、染绿并未惹恼孩儿，只是她们年纪太小，好似和孩儿无甚差别，因此没甚么感觉罢了。”

谢珉哪怕不在乎是否身边有人，但十三四岁乳臭未干的小女孩，他没有半点兴趣。哪怕非要找一个，也至少十六岁吧？

琳妃了然，不再多话，又问了谢珉的功课，得知他进度不错，学习颇为踏实，心中欣慰，又与谢珉聊天许久，才放他离开。

当日傍晚，谢珉又收到了琳妃给他的两个宫女，都是低品官员的庶女，年纪十八、九岁，身材窈窕，俊俏秀美。

这一回，谢珉没有拒绝。

回头，他们就成了服侍谢珉笔墨的两个大宫女。但谢珉只偶尔临幸，并未沉迷于此，隆庆帝病发之后，更是再没碰过两人。

琳妃便真正地放下心，再不把谢珉当做一个需要保护的孩子，而是将自己的筹谋与经验，一五一十地细细告诉他。

教导他如何打赏宫人，如何选拔为自己做事的人才，如何看出哪个宫人擅长什么，将为人处世，细心观察，全都教授于谢珉了。

隆庆帝的病越来越重，等谢珉通过半年时间，将琳妃教导他的东西囫囵学会，中年帝王已经倒在病榻上，起不了身。

一个帝王即将死去的事实令整个皇宫笼罩在悲伤而惶惑的氛围中，玄清也不复往日的活泼，显露出不符合年纪的忧愁。

舒贵妃忙于侍疾，玄清年纪小，不便靠近病人，免得染上病痛，便也更没有见到父母的时候，多是去瑶华宫，同谢珉一道吃住，时常唉声叹气。这时候，谢珉往往作为安抚宽慰的角色平复他内心的忧虑，玄清也就愈发依赖谢珉，两人关系更好。

忽有一日深夜，谢珉正在睡着，突然听闻嘈杂之声，衣衫妥帖的琳妃将他推醒，带着匆匆穿上了外衣鞋子的谢珉到了仪元殿。

殿内气味沉郁，夹杂虚弱的咳嗽声。琳妃眉头不觉一皱，轻轻推了推谢珉的肩膀。

谢珉步入内室，给父皇请安。隆庆帝原本俊美儒雅的外表已经变得憔悴消瘦、苍白虚弱。他半靠在床榻上，脸上带着一点红光，好似回光返照。挥了挥手，叫身边宫人退下，只留下他和谢珉两人。

“过来，到朕这来。”隆庆帝道。

谢珉膝行几步，到了隆庆帝床边，感到审视的目光上上下下看着自己。半晌，才听见隆庆帝道：“朕本打算将皇位传给玄清。”

谢珉内心毫无波澜，低眉顺眼地听着。

隆庆帝审视着他的脸，为什么他这么冷静？为什么他好似什么都不在乎？对，他的确不在乎……这个儿子，他只在乎他母妃，而不在乎朕这个父皇！一股怒气涌了上来，但随即消散，隆庆帝有些无力，一时之间，竟然生出些许后悔。

但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反悔的时间了。

“但舒贵妃在侍疾时，同朕说，六皇子难担大任，四皇子天资萃美，比之六皇子更适合作为帝王。因而……朕立下旨意，将你定为朕继位之子。”隆庆帝的声音十分单薄，像黑夜中轻浮的雾气，“莫要让朕失望。”

“儿臣谨遵父皇教导。”谢珉叩首。

看不出他的想法，对这油盐不进，平静宽厚，却满不在乎的脸，隆庆帝呼出一口气，好似把精气神都吹了出去：“朕要你起誓……必须善待舒贵妃和玄清，绝不损害他们。至于梁王……”

他闭了闭眼，“他将作为摄政王，与朕留给你的左右丞相一道，辅佐朝政……但若他真有不臣之心，你便不必留情了。”

起初，他本想说，务必小心摄政王——梁王。但看见了谢珉，他忽然认为，自己不必多言了——谢珉不会是被摄政王把控的傀儡，他和自己不一样。

谢珉头一次抬起了眼，仔细地打量着这个名义上的父亲，对他毫不关心，冷眼以对的无情帝王，半晌，才语态温和谦恭，道：“请父皇放心。玄清是儿臣关心的弟弟，舒贵妃也对儿臣多有关照，儿臣自当尽自己为兄长，为晚辈的义务与责任。此事，不必父皇多说，儿臣也会去做。”

他顿了顿，微微一笑：“只因儿臣乐意。”

隆庆帝无言地望着他。这个男人只在乎自己爱着的女人和她生下的孩子，对其他妃嫔孩子漠然处之，从未真正地用心去看他们。但现在，他终于第一次正眼瞧了排行老四的孩子，心中泛起不知为何而生的波澜。

如果他能多关注这孩子一些，如果他能把注意力分给其他除了玄清之外的儿子，那会不会事情便不会像如今这般？玄济的桀骜不驯，玄洵的沉湎酒色，还有谢珉的混不在意……他错过太多了。

——罢了，没有“如果”。

“……去吧。”隆庆帝干涩的说。

“父皇好好休息，儿臣告退。”谢珉再行一礼，从容离去。

次日，隆庆帝殡天，传位于年仅十五岁的四皇子玄淩，改年号“乾元”。旧朝如夕阳落下，而新的朝代，缓缓拉开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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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甄嬛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