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将留侯令牌与那支碧玉雕成的笔拿出,张良却退后一步,“已交还陛下之物,良不敢再接。”
刘邦道:“子房,还生我的气?”
张良道:“不敢。”
刘邦道:“是不敢,还是没有?”
张良抬头,直视他眼睛,“有,臣,不齿陛下所为。”
刘邦也不恼,随便找个地方坐下,“说说看。”
张良道:“天下一统,关于对罗网的处置,当时王后建议以之护卫京畿安全,陛下是认同的。”
刘邦道:“那些人终归不算听我的,让他们来给我看家,我晚上还怕睡不着觉呢。”
张良道:“王后对陛下的忠心,人人皆知,陛下不该怀疑。”
刘邦冷冷道:“当下还算忠心,以后呢?”
张良沉默片刻,道:“就算不放心,也当徐徐图之,陛下这样做,王后会记恨的。”
刘邦耍无赖,“朕做什么了?朕不就杀了陈氏一族二百来口人么?是陈玄自己要立军令状的,朕没有逼他吧。”
张良一甩袖子,“现在想来,这个局在臣离开长安之前就已经布好了,陛下的目的在于削弱甚至于剪除王后所控的罗网势力,陛下利用王后与卫庄的私仇设下此局,此局的触发点在于那道似是而非的圣旨。”
他停顿一会,看刘邦没有否认的意思,继续道:“鬼谷者,乱源也,所以,所有的矛头都直指纵横二位,他们隐也好,遁也罢,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必须出来应对,这也恰好给了王后一个绝妙的报私仇的机会,所以那经王后举荐的草包陈素才敢一把火烧了鬼谷,所以,自作聪明的陈玄明着听陛下旨意,暗着听命于王后带着罗网势力来围剿纵横二位,甚至于我,这些,你都知道。”
刘邦叹口气,“我知道。”
张良道:“那你可知道,我,纵横,以及更多的无辜的人,差一点就被陈玄给害死了,纵横的死你可以漠不关心,我的死,是不是也称了你的心意?”
刘邦脸色沉下来,来握他手腕,被张良一把甩开了,“子房,瞧你这话说的,你在我心里的分量有多重你又不是不知道。”
张良惨然一笑,“萧何丞相在你心里的位置不重吗?吕后在你心中的位置不重吗?我张良又算得了什么?我心里有数,只是没想到你会让我死。”
刘邦怒道:“那是吕雉的意思。”
张良道:“以陛下的精明,算计之初就没有算到?既然派了使者,做什么让我来居中斡旋调停?是测试我的忠诚度,还是认为我已无利用价值又与纵横二位交情颇深,不如一并消除隐患了事?”
刘邦大怒,“我要让你死,会放让你出长安?我要让纵横死,会放那个无名出长安?再说这样不知所谓的话,我可要治你的罪了。”
张良冷笑,“那是不愿脏了你的手,既想除掉隐患,又想留个好名声,陛下,这还是我教你的,你用来对付我?”
刘邦眼珠一转,倒不怒了,“我说不过你,随你怎么说,但是我可以发誓,要是我有害你之心,立即下来一道雷把朕给劈死了……这你总该信了吧?”
张良摇头,“臣信与不信并不重要,陛下能给张良这个面子,来阳平见臣,臣已十分感激。”
刘邦也放松下来,“真不知道你在气什么,我看纵横二位都好好的,也没死什么人呐,倒是吕雉那边,罗网据说伤亡很惨重。”
张良道:“那不正合陛下的意么?要是罗网不损失惨重,陛下敢下旨驱逐罗网?王后愿意放手?这一局,不得不说,陛下赢得十分漂亮。”
刘邦拍拍张良肩膀,也掩不住得意,“那是你这老师教得好,若有你筹谋,这局只怕会更加无懈可击。”
张良道:“我从不会对我的朋友出手,我永远不会伤害我的朋友。”
刘邦不说话了。
张良道:“纵横二位是我的朋友,包括墨家、道家等等,诸子百家,纵然没有臣服,也绝无谋反之心,让他们归于山野,消失于时间的长河,不好吗?何必要赶尽杀绝?陛下的大患在朝不在野。”
刘邦眯起眼睛,“纵横二位的才干我又不是不知,吕后追杀他们,一定程度上来说还是怕他们为我所用,危及了她的权力,就算不为我所用,难保他们不为旁人所用啊。”
张良摇头,“纵横二位早已无争天下之心,他们争的也从来不是天下,普天之下,没有人可以用的了他们,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刘邦道:“拿什么保证?”
张良道:“我的一切。”
刘邦道:“墨家、道家那些人呢?你也一起担保?”
张良道:“是的。”
刘邦冷笑,“你只有一条命。”
张良道:“却有救千万人之心。”
刘邦沉默一会,道:“子房,我有没有说过,你其实是个很贪心的人?”
张良道:“良的贪心,得益于陛下的宽厚仁慈。”
刘邦不说话了,绕着屋子快速的走来走去,张良紧绷着,他清楚这是刘邦思考的习惯。
刘邦却开始闲聊,“离开长安有两三个月了吧,过的怎么样?”
张良道:“没有无止境的算计,游山玩水,何其快哉。”
刘邦道:“以后有什么打算?什么时候回长安?”
张良摇头,“长安,臣不会再回,臣见这阳平风景适宜,准备在这里建个书院,收些学生,传道受业,重操臣的老本行。”
刘邦道:“第二个小圣贤庄?”
张良道:“那是我的愿望,陛下是否可以恩准?”
刘邦走到他跟前,拍拍他肩膀,“跟我不用这么见外,诸子百家,我动谁也不会动你的儒家,这一点你放心。”
张良道:“臣,还有一个请求。”
刘邦道:“你说。”
张良道:“阳平城南的黛眉山中,有一片山谷,臣可否朝陛下讨了来?”
刘邦道:“哦?已经为书院选好址了?”
张良摇头,“臣曾允诺,要将那片山谷送给卫庄的孩子做为礼物,臣不愿失信。”
刘邦若有所思的看他一眼,“山谷吗?火烧鬼谷,是该赔他们一个山谷,子房,你有心了。”
张良扶手行礼,“多谢陛下恩准。”
刘邦道:“你所求的,就这么多了?”
张良道:“是的。”
刘邦道:“怎么?不救纵横二位,不救诸子百家了?”
张良惊喜抬头,“陛下的意思是……”
张良递过留侯令牌,“不保留着你留侯的封号,拿什么来救?那支笔就不给你了,阳平及周遭六县,即日起,便是你留侯的封地,世袭更替……朕曾欲给你食邑三万石,但你求的太多,封地就不能给你那么多,怎么样,可有不满?”
这是张良绝对想不到的,吃惊之后,立即拒绝,“今日之后,臣便是江湖散人,不为君解忧,岂敢食封邑?请陛下收回成命。”
刘邦道:“别急着拒绝,朕还未说完,六县之内,随便你如何,要收留什么人,要做什么事,朕都不管,不交税赋,不归周遭军队与州府管辖,但是有一条,你张氏九族必须世代居于此地,六县境内但凡有谋逆者,行事不端者,唯你张氏一族问罪,你,愿意吗?”
张良愣住,“这……”
刘邦道:“你张家五代为相,世代簪缨,若是随朕回长安,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真的要为那些与你不相干的人做到这个地步?”
张良快速思索,伏拜领命,“臣愿意,臣遵旨。”
刘邦叹息,扶起他,“子房,你什么都好,就是这一点不好,太重感情,跟个女人家一样。”
张良微微笑起,“这正是臣最引以为傲的地方。”
刘邦拍拍他肩膀,“等你有空了,来长安看看朕。”
张良道:“臣会的。”
其实,他们两个都知道,那是绝无可能的事,这次相见,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便是永诀。
刘邦与张良的对话,张良自然不会跟其他人透露,众人所见的,不过是张良殷殷勤勤的送刘邦的銮车送出三十里,临别之际,恭恭敬敬的行了个三跪九叩的大礼。
张良一脸殷殷情怀,而刘邦,从头到尾一脸的冷漠。
回程途中,无名为张良鸣不平,“那样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早忘了三师公你对他的恩德啦,干嘛还对他那么依依不舍的?”
张良叹道:“天下有才能的人很多,但识才用才的又有几个?自古而今君王虽多,能值得倾心辅佐的又有几人?”
盖聂道:“这样说来,张良先生果然是幸运之人。”
他遇嬴政,终归是陌路殊途,道不同不相为谋,而他比起卫庄来,又实在幸运的多。
张良道:“我却不知,该如何感谢盖先生与卫庄兄不再追究火烧鬼谷与罗网追杀一系列事的大恩。”
盖聂目视前方,声音很平淡,“朝廷中的事,我与小庄不想染指,伤害小庄的人我已杀了报仇,火烧鬼谷的人也已被处死,无所谓恩。”
张良道:“这还不是恩吗?盖先生,我若要表示谢意,万望不要推辞。”
盖聂沉默一会,道:“小庄说,不愿让你太过为难,他很珍惜你这个朋友。”
张良笑起来,“我也是。”
他朝无名眨眨眼,“无名,有个好消息,要不要听?”
无名喜道:“快说快说。”
张良道:“你不是偷偷朝我抱怨过几回你的两位双亲给你的功课压力太大吗?我有个新的差事需要大家帮忙完成,近期内估计你不用再接受他们的魔鬼训练,准备怎么感谢我?”
无名偷瞄一眼盖聂的面无表情,惨叫一声,“三师公,你别当着我爸爸的面说啊,爸爸,我没有抱怨功课难,也没有不想训练,真的,你别到卫庄跟前告我的状。”
盖聂道:“别告诉谁?”
无名嘟起嘴,“我父亲,父亲啦。”
盖聂嘴角微不可觉的勾起,“张良先生所说,是什么事?”
张良道:“我们可以开始书院的选址了,然后筹划,开工,建设,这将是一个浩大的工程,我准备在卫庄兄腹中胎儿落地之前完成,盖先生看,时间来得及吗?”
盖聂侧头,情绪复杂的看他一眼,“……你到底答应了刘季什么事?”
张良道:“应该是陛下答应了我什么事,周遭六县从今以后俱是我留侯封地,我准备大兴文事,天下士子俱可来投,诸子百家,自然也来者不拒,可以预见,未来的日子一定不会太无聊,盖先生,有没有兴趣留下来呢?”
盖聂道:“……你邀请的,是鬼谷,还是老朋友?”
张良道:“我希望是两位老朋友,鬼谷既然已经被烧成灰,何必再求死灰复燃。”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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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未来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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